雨线与诗行
邮政
你刚回到南方省城,忙着装修房子,往施工现场进料,想着把花园阳台改造成书房。正与木工师傅交涉,楼下一个人在叫唤你的名字。探出窗口,是一个穿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让你去签名取挂号信。刚从北方回来,还没有安顿好,你的图书、家具、日常用品还在北方的房子正待托运,邮递员就尾随而至。哦,亲爱的邮政,你走到哪里,总是和邮局发生着联系。
小说《你在圣·弗兰西斯科做什么》中的男主人公刚搬迁到新地方,邮局的人就上门跟他打招呼了。你喜欢卡佛的这篇小说,以邮递员的视角描写一对男女漂泊动荡的生活。小说中男人等信的情景,他们的到来与离开,邮递员旁观了他的生活——那个送信人的叫喊一下子把过去给唤醒。
一个十六岁的青年走在通往县城的柏油路上,尾随他姐姐经过县城去看一个远房亲戚。他怀揣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县邮局,把他的稿件寄出去。之前,用小信封装好,鼓囊囊的一封稿件,还在信封右上角剪了一个小口,在上面写上“此为稿件”。从报纸上得知,这样投稿不必缴纳邮资。他把稿件投入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好多年过去了,那次投稿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是他早年与邮局发生的“初恋”。
农场中学的校园,在大片碧绿的水稻田中央,苍翠的松树或楝树掩蔽着几幢房子,房子中间是篮球场。校园从远处的马路望过去如同孤岛,泥土路通向十五公里外的农场场部,柏油路紧靠着它直达县城。你是孤岛里的孩子王,邮递员成了他与外部联系的通道。那是没有电视、网络的时代,老旧的手摇电话放置在校长办公室。电话铃声很少响起,除非特殊时间,来电从总场机关拨打到分场接线人员再连线到校园。唯一与外部的联络,就是送报刊和信件的邮递员——每周四上午第三节下课铃声响后,一辆绿色邮政自行车出现在教职工宿舍的梧桐树下。两个邮包平衡地托放在自行车后架的两边,敞露着散发油墨气息的报纸和信件。
阳光下的邮车让人心情明亮。邮递员王向清为你捎来远方女朋友的信件。他的到来,校园的空气骤然发生变化。青春的孤寂变得可以忍耐,甚至觉得在此生活的美好。邮递员是生活中多么重要的元素,他是你的等待,是你的另一个意义上的空气。他带来异地少女纸上的声音与问候。青春的愿望通过那一封封信和他的邮车得以传递,可爱的邮政参与了你的初恋。每到周四上午十时,你就开始张望邮车。他在你心中是多么重要,而他浑然不觉。如果下雨,乡村土路泥泞,他就不会出现;你的心便会出现冷风凄雨;他一到来,阳光和绿色的安谧盈满校园。
和邮递员王向清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你对邮政的感情寄托在他身上,不知不觉你们成了老朋友。他当邮差那些年,春节期间还到你们家拜年,拎着他们家乡用红纸包装的油饼。几年后,你们前后调到县城。他在县邮局分管邮件分发投递;你在另一所校园里教书。他晚你两年成家,你的岳母还是他的媒人呢。
你常从校园步行几里到县邮局他的办公室。邮车在下午四时到达邮局后院,你熟悉那大大小小小的绿色邮车。他曾破例让你搭乘邮车和大大小小的包裹到达另一个城市。你常在邮局期刊门市部晃荡,购得发表作品的杂志。在邮局营业厅寄稿件、图书或杂志,熟悉那一个个在柜台内的工作人员。后来,你读到诗友黄灿然的诗《邮局》——“第一次到邮局领包裹/碰见这位怀孕的女职员/她是邮局里唯一的亮点/一身素雅,很多含义。”我们热爱的邮局让他巧妙地写出来了。
一辆绿色邮车抵达这里,每日停留半小时,在此卸下许多沉默的声音,又把一个个灵魂运走,在一个个城市漫游,甚至可以经过唐代的驿站,把你的诗稿交到王维手中。在这里,画家马蒂斯就在一张电报纸上,无意间勾画出母亲的肖像。他把邮局变成了画室。
一瞬间,透过茶色玻璃窗,你观望阳光下的小城,如同一个幻觉。多年来,你着迷于柜台内邮递员盖邮戳的声音,记数邮车抵临的时刻。就在这里,有投寄给自己愉悦而无用的信函。
是否有最后的启示降临?冥冥之中,福祉控制了一个人,要他把持续到来的足音辨听。下午的邮件时常空缺。空虚与寂静伤害了等候的人,又督令他,回到桌边,刻苦写作,忘掉时间的结局。向远方某个他未曾去过的地方,不间断地投寄信函。
这是你写下的关于邮局的片断,亲爱的邮局参与你生活的呼吸和转型。你从校园迎风走向它的期刊门市部,想见变成铅字的样刊。你有一首诗就叫《上邮局》,写的是自己前往邮局的路上,给远方的某个人去寄一封信。那年你正准备离开这个小城。在往邮局的路上,想到死去多年的父亲,他在身体里跟你说话。他支持你的离开,奔赴命运的远方。
邮递员王向清帮你安装的邮箱还在小城教职工宿舍楼的门口,布满灰尘。主人早已离开,它还空在那里,没有了收件人和寄信的人的信件。一个废弃的邮箱,就像你早年脱下的一件衣服。当你从北方回到生活多年的地方,看到它,心里一惊,它还停驻在那里,似乎在张望你的逃离与归来——这是你个人生活的遗址。
那年,在北方想念这里三居室内的图书,你与它们骨肉分离。那个邮箱还挂在楼下,从漂居的北方回来,在Q城处理遗留的杂事,在那里看望亲人与朋友,感觉心里空得发慌,焦灼不安,急欲回到北京去:在此的邮路中断了。你的邮政随着你的漂泊转移京城。你回到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人成了一个空壳,就像那个空邮箱。你与世界断了联系。邮箱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你身体的另一部分遗留在北京那个叫地安门的地方,还在那里与外界发生联系。
离开Q城,个人的邮政就开始动荡起来,没有稳定过,不断变动住所和邮政地址,就像更换电话号码。渴望拥有一个稳定的邮箱,有了它,你的漂泊好像有了根,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呼吸、伸展,去开拓一片天空。你渴望住在离邮局稍近的地方,随时可以到达那里;在异地,邮局是一个宽容你并让你倍觉温馨的所在。在大都市,一些物事疏离着你,唯有邮局能接纳你,让你出入其间。
某日,你在地坛公园一间房子醒来,望着窗帘、高低床、桌椅……这一切都不是你的。一个暂居者,只有躺在这里的身体属于你。这时候,你想到邮局。亲爱的邮局,是一个最具平民色彩的地方,一个流浪者最好的去处。那年,你步行到地安门邮局,穿过马路两边北方的槐树,过平安大道十字路口。手持稿费通知单,把它和你的身份证递给穿着绿色制服的名叫周春梅的女邮递员手中。她与你几乎成了熟人,一见面,便以笑脸问候:你来了。然后快速准确地将稿费送到你手中。从邮局出来,观望京城亲切平和的街市,它与邮局柜台内周春梅和蔼的笑脸叠印在一起。
你曾骑着自行车从北大公寓穿过万泉河路,到魏公村邮局去,异地陌生又亲切。一点儿也不生疏,转弯抹角找到不起眼的邮政分所,转入普通的分发室内,用钥匙打开149信箱,取出自己的一封封邮件。一个人在大街上读信,听到远方朋友的呼吸,好像就在身边和你说话。你看着一个朋友的彩色信笺,嗅闻印有图案的彩纸上面残余的她的体香。你站在邮局旁边的槐树下,望了望北京的天空,它变得抽象起来。天空真蓝,大街生动无比,漂泊生活是美好可爱的。有时候,你怕到那个邮所去,怕去打开那个信箱,从那里取回失望。你忍耐着,保持对那个绿色空间的想望。在三里屯邮局,一个法国姑娘寄一封航空快件。那个信封内停泊的是些什么声音?等待接纳它的是一双什么样的手?你在那里准备给一位日本朋友寄一封航空信。仅仅因为诗,把你们联系在一起。他长着一张什么样的面容你一无所知,你在大街上读到他用歪斜汉字写的约稿信,觉得拥有开阔的时空,因为可爱的邮局,自己呼吸的空间在扩大。北京忽然变小了,地球就是一个村落。
1999年4月,你租进北京地安门内大街40号,一点儿也不在意筒子楼的窄小。你满意门卫有一个收发室,很多邮件都写在黑板上,人们凭身份证去领取。负责收发的是门卫李安媒,比起姓徐的临时工,他的态度冷淡。老徐值班时,邮件单独为你保管好,汇款单挂号信让你签名领取。那时,门卫收发室是你特别留意的地方,每天早上九点去看看有无邮件,有时候从那里获得很多安慰。对邮政的感情从湖北一直延续到北京。在湖北那个校园,通过邮政可以和外部世界发生联系;到了北京,更多关心稿费,想着如何在北京通过撰稿留下来。
门卫就是邮政的一部分。在Q城那个校园,邮政与门卫的关系密切。信件都是他们直接转给你。他们大都是从乡下请来的,或长或短地干一段时间后离开。他们按你的意思把信件截留,放在门卫收发室的某个地方。一个姓孙的门卫将你的邮件放在他的床铺枕头底下,把带有他体温的信件交到你手中。有了门卫,信件很少丢失。过去的女同事有些慢怠于邮件的分发,邮件散落在她办公室,这让你对她心生不敬。你至今记得门卫老孙的形象,记得那双把邮件送到你面前的发皱的手。你出去旅行,他把邮件放到一个纸箱内。同事中很少有人知道你写作,每日有那么多的信函,与外地保有隐秘的交流。他们只把你当成默默无闻的、不会钻营的、生活得窝囊无足轻重的同事。
你在北京一家文学杂志社当编辑,邮件被编务每日整齐地放到黑色大办公桌上。你和同事悄无声息地拆开一个个信封。审稿,写稿件送审单,回复一个个作者的来信,这成了日常工作。你用不着偷偷摸摸地看文学类的书。在编辑部,有时候感觉拆开多年前你在Q城寄发给编辑部的稿件(经过多年的颠簸,现在到达你手中,小心翼翼地拆开)。你爱着你手头的工作,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从无名的写作者变成一个编辑,从县城到了京城。每周经过胡同那棵榆树,张望编辑部外墙绿色的爬山虎,想到办公桌上堆放了新的邮件。你急着想看见它们,倾听纸上的声音。你对编辑工作保持某种虔诚,因为你是一个写作者。当你看到一封手写的稿件,想到自己多年前伏案书写向远方投稿的情景,那是一个卑微生命的书写。你无法忍受编务将那些稿件当废品处理掉。你想着如何保存它们,你总想给一封封信回复,通过邮政与远在各省的无名写信的人保持联系。
桌上的信件越来越少。电子邮件是那么快捷,时代变化得惊人。你供职的文学杂志社不断地更换办公室。杂志在市场上生存艰难,面临着来自时代的各种挤压。你常出差到全国各地,渐渐放下了对信件的关心,越来越远离它。而邮局的朋友王向清在节日寄来慰问品,他总是记挂你,有意让你想到他的存在以及你和他之间的往事。他还在湖北地方邮局从事古老的职业,这个老朋友让你亲近并理解着邮局。他的可靠可信不曾改变。你们分隔很久了,隔了那么远的时空,他还在那里,给你投寄问候。一日,想到得处理那些搁置很久的要事,惯例安装一个邮箱。邮递员可将邮件直接送达京郊的房子,你恢复和邮政的联系。邮局受时代的影响,不得已忙着创收,联络大宗邮件,与文化公司和企业发生往来。个人的不多的邮件往来在他们看来可以忽视,加上快递业务的出现,有时用不着传统的缓慢的邮政。在异乡的那个邮箱摆设在那里。你个人的写作还没有完全展开,慌乱离开北方。你搬迁到南方的省城来了。那个邮箱停在院落的外墙,如一个象征符号遗留在北方。最后它自然消失了。
不管生活多么动荡,邮局还在那里。无论如何它不会遗弃你,它跟踪你来到南方,尾随着你的迁徙,一个绿色的身影就出现了。他叫着你的名字,让你回首张望。王向清也辗转打来电话。他把电话打到北京的编辑部,寄邮件给你,而你离开那间办公室。Q城他的办公室,那是到处散落邮包的空间,他和同事分发、登记、转运——放到一格格的分发柜内,送往全县各地去。这个邮局的朋友是一个稳定的存在,他在那里。他有着邮差的朴实和可靠。在你看来,他就是邮政的化身。他一生当着邮差,你一直从事写作。
在汉口花园,邮政分所如很多银行一样也入驻进来。一出门即是邮局的绿色门面,觉得在此生活的安稳,你和邮局在一起。你们从来就在一起。到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文学院的同事发给你一把小钥匙,用来打开个人邮箱。当接到那把钥匙,莫名的亲切感油然而生。你的信件被工作人员塞进标有你姓名的邮箱内,你惦记着可能到来的邮件,高兴能回到与邮政联系的传统中,保持这个习惯的统一性,不管时代如何迁变,你爱着这缓慢的邮政。
某日,你写就一封信,突然发现,通讯录里只有对方的手机、电话、QQ、微信、邮箱账号,唯独没有通信地址。那封信成了一封无法寄出的信。忽然意识到在这样一个时代,也许每个人都成为了一个只有代码而没有地址与故乡的人。“言而无信”的时代,邮局退却到科技时代的边缘,成为人们怀旧之所在,你很快成为被时代淘汰的老派的、顽固的怀旧者:疏离快捷的手机信息、电子信箱和微信,你就是喜欢在灯光下手持钢笔在纸上摩擦出来的细语。你望了望晨光中的天色,大雁忽然从空中飞了过去。你的信件到达某个城市,被一双手接收;一封正在途中转徙的信函向你走来,如同那个绿色的邮差。
你看见自己不同的时期的身影走在通向邮局的路上。你的离开与归来。那年在北方,拎着一袋信件走在前往邮局的路上,你怕丢失它们,通过可靠的邮局提前寄到南方省城。邮局参与了你的迁徙。你爱着你的邮政,你爱盯着邮差骑着绿色邮车远去的身影发呆,你爱听邮政人员在日常生活中的吆喝或把你的门铃按响。你渴望与你的邮政在一起,无论身在何处,不愿离开它。等候一件件到来的邮件,不停地书写,向着一个个远方投寄信函。那一刻,好像把身体塞进那个绿色邮筒,又从另外一个城市的邮筒出来,让人把你辨认。你坐在城市的天空下,望着那被抽象了的天空,那一封封即将到来的问候,那被运来运去的情感,夹在一个超重的信封内。哦,你做着一个古老的梦,感受邮政的颠簸。
戊戌年冬夜,你下山候在公路岔道口。山民从镇上顺路为你捎回外省寄来的快递。山地寒气袭人,你藏身车内等候。村镇的路灯灯光稀疏,村委会附近的门店关闭。山野安静,脉搏跳动。入住大崎山房已两年,你的邮政悄然发生了转变,部分快递和邮件转入山房所在地,邮件也变得稀少,有的留在省城的单位或公寓的邮箱。你在退回自身,甚至不需要外在的信息或不与别人往来,乐意独自在山间安置身体。你构筑堡垒似的山房,开始你的修身实践,反观自身如同关闭院门,拉下百叶窗,目光转向内在自我。是到了关心自己的季节,在结束有生之年的时辰,你要关心灵魂,试图与死亡区隔开来。抽象永恒的存在吸引你的目光,身心隐秘地收集天地人世的信息。邮政也从实物衍生虚化,一生的经历在超时空地抵达。你收看来自赛博空间之外的未知世界的电子邮件,你的身体如同移动的隐形邮箱。你是邮件的寄送者,同时也是接收者、阅读者和修订者。
雨线与诗行
山雨包围了山房。室内听雨。这是春雨,今年春天的第三场雨,一阵阵地落下。山雨欲来风满楼。是这样的,风在前,雨随之而至;雨水密集地打在屋顶,雨声有些急迫。你望着屋顶的一根根横梁,山木铺就的屋顶木板,木板上的瓦,雨声从那里传来,也从屋外四周山岭袭来。这雨声显出丰富的层次感:细听,它敲打紧闭中空的玻璃窗,响亮干脆,如同有人叩门;落在草木上的扑扑声,落在台阶上的滴答声。山房听雨不像城里公寓听到的雨声单调微弱,为市声所消隐。山雨包围了你,山间唯有雨声。一滴雨落到另外的雨滴上,如同你把自己放置到另一段生命里。雨总是过去发生的事。它是你在不同的时段写下的诗行。
你过去的学生打来电话。他的语音掺和到这雨声中。学生问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名字。他远在新疆喀什,从同学那里要到你的电话。山雨落得不紧不慢。他打电话的地方没有下雨。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将他的形象从层层记忆中挖掘出来,影影绰绰记起他的长相。你又回到江汉平原的校园,他冒着阵雨跑到教室门口。走廊里积满了水。那年,你在那里写诗——
三把雨伞出现在大玻璃的办公室
一把红花伞撑开在地面
一把紫花伞撑开在地面
一把黑伞收拢,依靠在桌边
干燥的地面出现一团积水
如果你静听,可以听到
远处流水的声音
你的身体冒着丝丝热气
从茶色玻璃窗后面
雨下在早年的梦里。梦中的几只燕子停歇在阳台上,羽毛被雨淋湿,身子轻微地颤动。雨水让它们单薄的身体变形。看到它们,你不敢出声,甚至身体也不敢动一下。你收到一个友人的来信,他悲伤的情绪,传染了你。几只雨中的燕子出现在梦中。流浪的燕子,被一场暴雨追赶,暂歇于此,平原的阵雨后,你爱看燕子在雨中飞或停在电话线上清理羽毛。你在阳台看见它们,雨在编织往事,你将它们移植到诗行之间。燕子和雨线,雨水浸染的花香。江汉平原的雨让身边的空气变得清新,诗行就像从空中落入你生活里的雨线。你爱在它们编织的雨林中奔跑,呼吸被清洗了的空气。那雨水的气息,从小闻到的雨的潮润。多年前的一场雨还落在乌篷船头。伯父的一张脸被雨水洗亮,几个莲蓬从船头飞落到一个少年的手中;雨打在乌篷船上,啪啪地响。你看见那个少年从雨中一步步向你走来。
山雨包围了房子。少年和你置身于灯光中,他从平原越过山岭,和这雨声一起到来。那早年夏日的一场暴雨交叠呈现。笔架山书店,邂逅购书的少女,暴雨把门前的自行车洗得发亮。避雨。突如其来的雨落在你们的交谈之中。你想让雨水延续你们之间的交谈,它只下了几分钟。那天,你看见梧桐树叶,碧绿发光,县城的水泥墙洁净无尘,空气中弥漫丝丝凉爽——
雨伴随你们行远,在武汉大学两旁长有樱树的校道上。和友人走在下坡路,樱花在细雨中飘飞,和着雨线洒落在你们的肩上。雨水与樱花静默无声地飘洒,路旁的广播传出有些忧伤的曲调,是D大调安慰曲,旋律随着樱花、春雨一同洒落。你和友人共用一把雨伞,他送着你返程,你们走在飘零樱花和白亮雨线的交织里。
雨,那落在梦中的雨敲打瓦片。死去多年的父亲站在雨中。你不安地叫唤女儿。她没有回家,雨水越落越疾,女儿瑟缩在雨中,脸很白。你把头探出窗口,看见了父亲那张脸,一张愤怒的脸。你看见父亲,他在冷雨中走远。
“在哪一个昨天,在哪一个迦太基的庭院,也下过这样的雨?”你放下诗书,看见曾落在长安古城的雨,现在落到山舍的回廊上。雨总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你又接过伯父从多重雨线中投过来的莲蓬;那场夏日阵雨带来的那个少女,又来到你们的交谈之中。这雨淋淋的黄昏,带来了那个声音,你的父亲的声音。他回来了,他没有死。
雨落在北京的街道。你在窗前看雨,久违的雨镇住城市的烟尘和扬沙,开裂的地面使劲地吮吸雨水。人们在雨中跑着,仰着脸。这盼望多月的雨,雨在下。什么都可以缺少,电器、护肤蛇油膏、《新京报》,但不能没雨。在雨中,你快活地走动、叫喊,你以为雨把你们遗弃了。雨在下,它回来了,让你返回南方;千万条雨丝,把北方与南方、干燥与温润、此刻和过往相连。当你从美术馆的大厅移出室外的过道,从达利画展出门,雨线从琉璃瓦片上斜斜划落下来,在你的面前变成弧线。你在心里说,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响,一个个精灵往来于天地。
在雨声里,你重温博尔赫斯的诗,想着早年在雨中读它的情景。在少雨的北方,在雨声中重读《南方》。
从你的一座庭院,曾经眺望
古老的星星
从一张阴影里的长凳,曾经眺望
这些零散的光点
我的无知从没有学会为它们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经觉察到秘密水池里
流水的循环
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
安睡的鸟儿的宁静
门道的弯拱。潮湿
——这些事物,也许,就是诗
夜里,梦中随着雨的脚踪,回到江南。大小湖泊,绿波浩荡。起伏的山峦浮动雾气;在水和植物中间,穿过开满油菜花的田埂,回到多年前的自己,和水灵灵的她在一起。从北方干裂的原野,跟着夜雨明亮的脚踪,一路奔跑,朝向江汉平原的雨线——
教室里。你授课的声音掺和了雨声,带来草地和桑槐的气息;走廊斜入的雨线,划断正午下课的电铃声;雨雾中柳树林边的田野,一片片云气积攒着游移。学生讲述她出门去淋雨的往事。田埂上,雨湿薄衣贴身勾勒她十六岁的身体和小乳房。她露出白牙走向你们到积水走廊。你们嗅到她过去雨中疯跑的气息,闻到的稻禾的阵阵香气;姐姐奔向父亲的房子,脸上的雨珠混着斗笠下栀子的芳香。掉头看见,农场学校的走廊,你停在那里,凝视田野雨雾中豌豆花的淡紫色;你和新华书店门前散落的雨点赛跑,晶亮的雨线在浩口小镇的街道上追赶你;农忙时节,乡民们聚在小瓦滴水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在那里听雨。一幅亘古的国画。偏桶雨让乡民停歇驼背的身子,为他们即兴奏上一段诙谐曲。
站在山房的院子。你想着你在对雨的描述中完成了你的还乡;你回到雨中的南方;记忆中的雨线转移到诗歌的编织里。你的生命和诗是伴随你游走在不同时空的雨线。此刻,山间雨云在空中积攒。青草在雨后疯长。俗语说,五月草如跑马。是这样的,尤其是雨后,你听到山泉的轰鸣,这是山雨的奏鸣曲;你又看见山雨集体的阵脚向院墙这边奔来,哦,移动的山雨纵横交错,你跑入回廊观雨:白亮的、粗长的雨线连结天空、石头、山地、树木、沟渠和塘水;密集的箭簇式的雨脚打在屋顶黑瓦片上,落在栅栏生硬的声响,落在植物的叶片的细语,落在红色土地上的哑语,落在池塘是有形状的圆圈。雨平息人的欲念;雨线为身心编织了一片线的屏障,阻隔了你离开此地的念头。你陷在自我营建的世界,和自己相处。
此刻,坐在书房听雨,雨阵阵打在屋顶的瓦片,从东边到西边;雨线在窗口斜斜落下——多年前,你处在那雨的包围中,平原绿色的稻田中,白色明亮的雨线在田野编织成屏障式的雾团,和田野的绿相互交融转化;被田野和雨声包围的校园里,你那单身教职工宿舍一点点干爽的地方,是自己营建的孤寂空间。空阔山房屋顶下听雨,看见被平原的雨所包围的书桌、床帐和清心寡欲的小青年,习惯孤独地在雨线包围的世界,这是他生命中寂静的光阴,他在梦幻里读写、沉溺。
山间听雨,雨声中浮现诗中的人与事。雨迷蒙了窗户,窗外的山岭消隐。在亘古的雨声中读诗,放下书卷。停云霭霭,时雨濛濛。想见陶潜山居雨中怀友或雨天独饮。“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在流离之后,回归他的山居。你时常从诗行碰触他的身影,他在他的诗句里活着,在雨声里的独语能够听闻。
白亮的雨线牵连在天空与山地之间,于池塘中画出一个个音符。庭院的斜坡,天空流入山舍的通道。那落在迦太基庭院的雨,也下在此时山房的院墅。门廊、葡萄架和池水之间,变绿的山岭草木与巨石之间,雨敲打裸露梯田的键盘;雨线交织在诗行之间。你记起博尔赫斯的《雨》:“谁听见雨落下,谁就会回想起/那个时候,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奇妙的,鲜红的色彩”;默念他的另一首诗——《莱蒂洛庄园》。那遥远而确切的雨声,从恒久的雨中传来低语。雨就是时间。时空在交织。不,那不属于时间的事物,才能在时间里永不消失。雨线在此地也在别处;在时间里也在时间之外;语词的丝线在山坡池塘,溅起一片片水的光晕,将你的思绪圈入并荡漾开去——
时间在庭院下着
一盘没有棋子的棋。一根树枝折断
撕破了黑夜。外面,大平原
撒开了几百里的尘土和梦
我们都是影子;我模仿着
做别的影子:赫拉克利特和瓜塔马
乡愁地理
车过汉阳,不远处的九真山低下去,缓缓消隐——江汉平原展现出来。伊维克快巴在沪蓉高速公路向西快速行驶,这是归家的路。
开阔平整的原野延伸至远方,与天空的边际线交叠,视野所及没有障碍物。隐现的白墙黑瓦的民宅。齐整的杉树林加强平原的齐整和开阔。麦垛、褐色的棉秆残留在田垄,绿色的小麦在生长(而北方的原野苍凉)。偶尔有河渠、鱼塘出现在平坦田野中间,泛着水波的光亮。这平原的镜子,鉴照空中的云朵和田塍上行走的乡民以及乡民身后的耕牛和黑狗。田埂两边的原野挟持他们;如盖的天空将平原上的人物显衬得渺小。
春日经过这里,大巴车仿佛穿行在一幅巨大的金黄色油画之中;平原是用金黄的油菜花铺就的地毯,蔓延在武汉和宜昌之间。有时你想弃车而逃,投入金黄色的地毯,长眠不醒。车过下查埠大桥,河流连结长江与汉水,从平原腹地穿过。沿途有通顺河、东荆河、总干渠、观音河,就像一首诗的空行,讲求节奏的跳跃变化,出现在完整的江汉平原,衬托其灵动和韵味。当然还有那齐整的路边的杉树林,一方方堰塘,加入到营造平原错落变化节奏的运作之中。
与沪蓉高速公路平行的318国道,上面的车辆与乘坐的快巴逆向而行,向东驶往武汉。国道路径弯曲,穿过平原的小镇——三伏潭、毛嘴、浩子口、后湖、观音当、鸦角、罗场、关沮乡,有时经过农家场院。国道两旁的梧桐树或柳树,其枝叶编织搭就成天然的绿色隧道,车辆在其中穿行——多年前停靠车窗旁的你,透过稀疏的绿色枝叶,观赏平原的麦地及卖茶水和甘蔗的乡民。青烟弯曲蔓延在麦田上空,一堆堆麦秸在剧烈燃烧。往来车辆在中间穿梭——返乡归来的高速公路上,你的目光飘行在平原,沉湎于往事。隔了多年的时光,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逆向而前,怀抱一个梦想,到异地折腾,历经众多隐形交叉的道路。返乡的路上,心中欢畅而苍凉;当你从北方搭乘火车转乘客车从武汉街道脱身出来,临窗观看云朵下低矮的丘陵,梯田中的绿色稻田,低头吃草的水牛,为绿竹所环绕的民宅,渴望归隐于平原。在人生的中途,前行没有什么风景吸引你了;激动人心的风物在通往故乡的路上,接近故乡就是亲近存在的本源。你念叨着海德格尔的名言:唯有那许久以来在他乡流浪,备尝漫游艰辛的人方可还乡。
318国道从县城至后湖农场中段的周矶,这是回到出生地的必经之地。你常常把车停在路边的水杉林间,步行至坡地。深呼吸,要把在北方呼吸的空气挤兑出去。水乡原野散逸植被、泥土、河水交混的湿润,这是自小浸入体内的平原的气息。此地的田野没有遮挡,远接天边地平线。庄稼收割完毕,田地腾出空间。空荡荡的原野坦露——拖拉机犁耕过的蜷曲泥土透着牛粪似的光泽,或如乐谱的曲线音符跳荡。田野为不同的色块所拼贴:仪仗队式的紫红色玉米,齐平碧绿的稻禾,低矮匍匐于田地的黄豆。田野色彩的变异呼应这里节气的变迁。
那片田野延展到边缘的地方是江汉油田的向阳社区。多年前,从另一端,广华监狱旁的公交站牌,你把汽车停在路边,拍摄过这里的田野。在你看来,这是江汉平原最平坦最有看头最让人称好的地方。你对自己说,找到了欣赏江汉平原最佳观察点:未被分割、十分独立、完整显示江汉平原无与伦比的秀美。这是你在华北平原思念家乡最先跳出的场景和地理;这是你异乡魂牵梦绕的田野;这是你在观看《出埃记》中男女主角停卧高坡观看其家乡原野时你思乡之所在;这是你还乡搭乘车辆让司机放慢车速从车窗外红高粱缝隙,遥望被千里马拖拉机改造过的平展田野;这是你和姐姐步行到此前往汉江边她婆家经过的田野;粗壮梧桐树枝梢交织形成绿色的穹隆,你们走在绿色通道,路面和心里布满绿意和斑点光影;这是你从县城回返出生地流塘口的必经之地;沿国道往西三十余里可见家乡著名的河流——田关河。一架拱桥跨在河面,站在桥上可以望见后湖农场的水杉林;国道经过时画出一道弧线;河堤的坡面倾斜;继续西行,通往浩子口小镇;中治渠断头台通往田关河闸口处,一个直角转弯,柳树挟持的笔直道路伸向出生地——那是埋有你脐带的地方。
江汉平原人家的房子沿河而建,河流边缀满荆楚人家。菜园连结河水和房屋。你在北京地安门的筒子楼书写出生地:家乡的河流、田野、坟地、亲人的面容。北京城的沙粒似的雪,电车刹车的声音,久旱后的大雨,痱子粉,地铁上少女,荆楚餐馆的一道菜谱,读书时碰到的一个词。这些让你返回几千公里之外的平原水乡,那个叫流塘口的村子。那条有水牛足迹的田埂通向树丛间的流塘小学。赤脚去上学,搬着小板凳在操场银幕的反面看电影。兄长的嗓音曾从田埂通过无线电波传递到北京地铁建国门换乘站:在脚步声和纵横铁器栅栏交织的地下空间,接听他从田野拨打过来的电话,掺和那里布谷的叫鸣。这平整稻田、纵横沟渠田塍有着治愈怀乡病的功效。收听十九世纪德沃夏克的《E小调第九交响曲》,古老的乡愁从庄严的和弦中透显出来。这是属于你的乡愁的核心地带,是你不断离开又返回的家乡。这是你曾用词语抚摸过的地方。
多年后,火车穿过鄂西山崇岭峻的一个个隧道。火车俯冲向长江宜昌段,过枝江市区朝向江汉平原驶入。棋盘式的田野、纵横的河渠、一方方池塘、沿河而建的民宅、树林向你涌现。钻山洞的火车和你,倾向平原,这是你熟悉的坦荡平川,无所隐藏。你的性情气质,为平原所塑造。从无遮挡的平原到达贴面入云的山岭,陌生的陡峻或幽深,平衡你的一览无余。在两种地貌之间穿行,你发现内心的版图已构成。
火车路过出生地,朝省城方向,和你曾经不断的还乡逆向而行。火车像风一样穿过家乡的道路、河水、人家、树林和鸟巢。在火车的窗口,你惊异于自己的平静,没有了往昔路过家乡的心跳和激动。不知什么时候能返回这里,亲人分散到了各地,随着他们的子女。走的走死的死,你对家乡没有了多少牵念。
过去的家园渐渐隐退。你一次次返回这里,疯狂地想着在家乡的任何地方筑居,在亲人中间度过你的余生。你在落实胸怀多年的还乡计划,但它们一个个落空。一旦你离开,那里没有属于你的一寸土地。故乡无法接纳你缓慢的还乡和可以忽视的隐居。你曾在湖滨建造的房舍被挖掘机的长臂轻易抹去,它如梦影般出现就消失了。什么是家乡?就是你无法返回的地方。你发现你的乡愁被埋藏在那里,你的爱恋也纷纷死去,这些年的凭吊,转移至倾情书写的辞章。
火车经过省城往大崎山方向驶去,你奔向你的山房。曾经的家乡消失,山岭接纳了你这些年的逃离。对方言的眷念让你怀着乡愁的冲动,在异地山间建筑家园。你背负转徙的藏书朝向夜的山岭,黑魆魆的树木草丛间的剪影,中间有你隐藏的家庭。大崎山,余生升起炊烟的地方。这一生的游走,最后归向山岭的险峻。一马平川的尽头是尚待攀登的高山。你在山头俯瞰你的历经:南方和北方,平原与山地,这乡愁绘制的地理。语词穿梭交汇往还于你所走的道途;你这个另类的逃难者,于诗行间书写你的乡愁:
你把故乡从县城收缩到村子,
没有老宅的出生地;童年活动的
区域。小学校的旧址。你把故乡
从县城缩小到河流田野和村道;
早年埋有脐带的坡地。菜园前的
河水还在却已成死水,通向的小镇
变幻替身。连一个个遗址也消逝。
袁中郎还乡的墓园,消泯于平原;
奥德修斯回返伊塔卡岛却认不出家乡,
扛着船桨重又离开。你们的乡愁
抑或对词语的眷恋。家园植入山地;
命名与召唤——故乡就涌现。
词语的书写,获得了肉身或处所;
又为你的行走,配上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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