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笔记
母亲节约事件举例
母亲在春节前做了一个小手术,关键词是:穿刺,介入,球囊。母亲人生第一次打麻药,她的方言无法讲述手术时的痛苦,只说了三个字:不得劲。
母亲手术后不久,疫情管控放开。母亲没能避开,染了病毒,发烧,咳嗽。我和哥哥、妹妹格外地关心母亲,每天打电话问询她的症状。母亲平素不是一个喜欢被关注的人,听得出,她对我们的关心不知如何应对,为了打消我们的顾虑,她刻意地淡化了自己的症状,说,已经好了。母亲半生节俭,除了吃穿用度,也包括她的情感。印象中,母亲很少对万事万物投入过多的热情。
春节我们相聚时,母亲确是没有了症状。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母亲更喜欢说起从前的事。仿佛那个手术打通的不是母亲的心脏里的一根血管,而是母亲前半生的记忆。不论我们说什么话题,母亲都能联想到以前日子贫苦的时候。一说到以前,母亲便有了悲伤的理由,仿佛现在的日子好过了,都得益于母亲年轻时吃过的苦。至少,母亲一直试图建立这样的叙述逻辑。母亲的意思是,没有她年轻时的刻苦,节俭持家,就没有如今的好日子。
大年初三,父亲和母亲起了争执。原来母亲求父亲帮助,要父亲将卫生间滴满的两大桶水,倒进阳台上的洗衣机里。从卫生间到阳台距离不近。父亲去倒水时,发现洗衣机里已经有了不少水,那是母亲自己用大塑料盆端过去的。毕竟刚做完手术不久,母亲端了两盆以后,气喘不止,这才求助父亲。父亲健硕,可毕竟也已经七十岁,满满的一桶水,父亲搬不动,吃力地将半桶水倒进盆里,结果,一盆水父亲端起来也很吃力。父亲这才了解,刚才母亲就是用这水盆来运送水的。父亲埋怨母亲得病了,还如此节约。如果不是端不动水了,母亲是不会让父亲帮忙的。父亲的意思是,如果母亲自己一上午用水盆端水,省不了一块钱的水费,要是累病了住院,那得花多少钱啊。
父亲是对的,母亲这次没有固执地和父亲对吵,只是说,那水都接好了,不用不就浪费了吗?
在小县城,我母亲这样的做法并非独创,将家里的水龙头拧到最小,滴水的时候,家里的水表便不走。母亲用这样的水,冲厕所或者是洗衣服。
我劝母亲别这样,我们家里不缺这点水费。但人都是观念的囚徒,母亲怎么可能会因为我的几句劝说便改变。从乡村到了县城,从老式的砖混房子到住进了现代化的电梯房里,母亲和父亲的住房条件越来越好。然而,给他们买的全自动洗衣机,母亲认为太浪费水了,竟然要端着一盆一盆的水来注入洗衣机。
父亲嫌母亲不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样的争吵表面上是吵架,实际上是另一种爱护,所以,母亲懂,没有像以前那样争输赢。
父亲向我描述那一盆水的重量的时候,我听到的不是母亲节约,而是母亲被节俭这样的观念束缚。
母亲住的房子在一楼,带一个小院。院子里种了一些应季的蔬菜,白菜、萝卜、蒜苗和荆芥。母亲用厨房淘米的水来浇菜。照理说,这是科学的。淘米水有些养分,浇菜浇花都是好的。
春节时,偶尔我最后一个吃完饭,要洗碗的时候,母亲会在旁边看着。母亲不愿意让我洗碗,自然是因为我太浪费水。母亲洗碗,都是要将所有人的碗都泡在一个锅里,洗完碗,就用这些水洗锅,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最后冲洗的水呢,也不会倒掉,母亲费力地端到菜地里浇菜,或者是冲厕所。
春节时,母亲小院里温度早已是零下,没有蔬菜可以浇灌,卫生间里也接满了水,我问母亲,为什么不将洗碗水倒掉呢?母亲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这锅水是干净的,等一下,桌子上的烟灰缸我要洗一下。母亲的节约充满了规划感,听得出,她对我的无知有些鄙视。
关于节约,母亲和父亲吵过一架。
那是早几年前的事了。父母亲要从城北的砖混楼搬到现在的花园洋房的小区。新房里的家具、电器以及其他用品,全都换了新的。父亲在搬家的时候,将母亲整理好的一兜衣服偷偷扔掉了。父亲的意思是,那些衣服,有的袖口和束脚已经破了,有的是布料因为时间的原因脱了原来的颜色。尤其是秋衣秋裤,穿的时间久了,挨身没有暖意,凉唧唧的。冬天的时候穿衣服,一套外套,这里面的秋衣秋裤就会揪成一团。这些年来,我们兄妹给父亲买了不少新衣服,旧的衣服也是时候淘汰了。
母亲硬是将父亲扔掉的衣服又捡了回来,一件一件地质问父亲,这衣服好好的,怎么就要扔掉了。母亲借着衣服,温故了她与父亲艰涩的前半生。那件蓝色的上衣,衣兜已经磨得脱了颜色,母亲说,这件衣服不能扔啊,你不记得啦,是你第一次外出焊水箱的时候穿的。一共就没穿几次,那时候家里只有这件衣服,你出去的时候就穿,回到家里就脱下来放着。这件衣服不能扔,这是你这辈子穿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父亲无奈地将一件已经脱了线的红色毛线上衣拿出来,说,这件可以扔了吧。母亲说,这件更不能扔,这件衣服,可以拆了再打一件毛背心。这件上衣是俺娘留下来的毛线,虽然是红色的,但我不舍得给自己织成毛衣,给你织了。你现在不穿了,我有时间拆了,再给我自己织一件毛衣。
父亲说,那一身蓝秋衣秋裤总可以扔了吧,因为穿起来都“洞龙”了。洞龙是豫东的乡村俚语,意思是胖了,没有弹性,不合身了。但是母亲依然不让父亲扔,理由充分得很,说,那身蓝秋衣秋裤,穿的时间久了,布料不挨身是真的,可是穿着当睡衣多好啊,宽松又软乎。
父亲眼里那些毫无穿戴场景的衣服,在母亲看来,都有着极其恰当的用途。看着母亲一件一件从扔掉的衣袋里拯救那些衣服,父亲有些气恼,终于在母亲拿回最后一件已经有些脏污的棉外套时,父亲用手一把夺了过去,说,这件衣服必须要扔掉。
母亲说,这件衣服耐脏,特别适合村子里的甘亮外出干活穿,先别扔啊,等回来,这件衣裳和你不想要的其他衣服一起,我都带回老家送人。
母亲这样说时,父亲哑了声,觉得母亲的节约也算是有后续。在乡下,我们村里的邻居甘亮一家一直住在我们的房子里,甘亮呢,农闲时常常外出务工,干建筑工地上的活自然不需要多么漂亮的衣服。母亲终于将父亲那一兜装得满满的旧衣服拯救了出来,她几乎有些欢喜,仿佛她通过对往事的回忆,将父亲也拉回到了那一段贫苦的日子。母亲不止一次地向我们描述那段日子,黑夜的冷,房子的破,以及饥饿的心事。而现在,母亲和父亲虽然已经住进了那套光鲜的房子里五六年了,但看得出,母亲仍然还没有走出我们那个村庄的生活逻辑。母亲通过挤压自己,获得道德上的自我肯定。
每年春节,我爱人,或者是妹妹,都会给母亲买几身新衣服。外套、内衣、睡衣,甚至是稍时髦的羽绒服。但是,不论给母亲买什么样的新衣服,母亲都不会马上穿到身上。这是她的人生信条。母亲吃饭,如果是鸡蛋面条,一定是将面条全都吃完以后,才会将碗里的鸡蛋吃掉。衣服也是如此,母亲将衣服放在她的衣柜里,挂了数月,甚至是两三年以后,才舍得穿。每一次,我们问母亲,为什么不穿新买的衣裳呢?母亲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还有几身衣服从未穿过呢。
母亲的衣柜里有一两件衣服,大概是十年前的,一开始,母亲嫌衣服的颜色太鲜艳了,没有穿。搬家过后没有穿,又一年新春没有穿,终于,那衣服已经成为她衣柜中最老的一件,母亲觉得,放的时间够久了,可以穿了。可是,母亲胖了,那件衣服已经不合身。母亲不舍得给别人,她知道那件衣服多年前妹妹购买时的价格。母亲决定穿上一水再送人。我们乡下的方言,衣服洗一次,就叫做一水。但是,母亲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正是春节较冷的时候,母亲的房屋暖气足,穿了便热。如果出门呢,这件外套又显得薄了一些。母亲不管这些,在房间里穿着,出了一身的汗。出门也穿着,一冷一热,母亲身子发沉,不舒服,有轻微的感冒症状。母亲只好将那衣服脱了,虽然感冒了,但她很满意,意思是,那衣服总算是穿过一水,送人也不心疼了。
吃药的事情更让人头痛。有一段时间,母亲总说她的胃不舒服。她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了解,她所描述的胃部反应,误导了医生。医生给母亲开了不少治疗胃病的药,可是,吃了以后并没有效果。趁着到省城来看孩子的机会,母亲到医院做了一下检查后发现,原来不是胃病的事,而让母亲的胃感觉难受恶心的原由,是心脏里的血管堵塞。病因找到了,母亲却一直推托着不想住院。我们都想着可能是因为疫情,母亲想再等等。哪知,后来发现,母亲之所以不想住院,是因为上次医生开的胃病的药还没有吃完,她想再试试。母亲说,开这么多药,不吃不浪费了吗?
我和妹妹挨个打电话给母亲,让她停止吃药,因为药已经不对症了,是药三分毒。母亲和别的人聊天,也知道“是药三分毒”的道理,可是轮到她自己,她就又换了一套逻辑。她表面上答应我和妹妹不再吃药了,但我们知道,母亲一定会将那些药吃完的。
我梳理过母亲的人生,她对万物的珍视和节约,都源自于她幼小年纪时的饥饿记忆:粮食歉收,有亲人饿死。母亲也多次重复描述过她经历的那场饥饿史,旧年月里对生存的渴望,对食物贫乏的记忆。母亲吃过树皮、红薯渣。由于长年吃红薯,母亲成年以后,在数十年的时间里,从不吃红薯。一直到现在,不论多么好吃的红薯,母亲都不吃一口。这种对一种食物的憎恨,差不多也白描出那样一个年代的匮乏。一个有着浓烈的饥饿记忆的人,如母亲,不论当下的生活多么富足,都不可能改变她节约的生活逻辑。
我和妹妹、哥哥闲聊的时候,达成了一个统一的意见:以后不论给母亲买什么东西,食物或者是衣物,都要说一个较为便宜的价格。这样,母亲才会接受。春节的时候,母亲坐在客厅里讲我们小时候的事,一个又一个细节,都和饮食有关。说到一件衣裳或者是一顿饭的时候,母亲突然难过起来。她不是一个造作的人,但听得出,母亲的人生记忆里铺满了这样的辛酸。这么多年,母亲衣食无忧,儿孙也算孝顺,但我从未见过母亲发自内心地大声笑过。
我知道,母亲一直活在她自己的生活节奏里。虽然如今早已不缺少饮食和衣物了,但是母亲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少年时期的自己。她不想现在的生活过于奢侈,伤害到当初那个缺衣少食的自己。
所以,母亲的节约是她人生的一种信仰,母亲靠着节约来获得安慰,获得愉悦,获得人生的某种自洽。除了在吃药时我格外地会关注母亲之外,母亲所有的节约行为,我都理解。我甚至觉得,我骨子里某些片断,也都烙上了母亲的印迹。这是我无法改变的现实。
姐姐的烦恼
姐姐在电话那端数落姐夫的不是,姐夫醉酒。最糟的是,姐姐在姐夫喝酒期间到酒桌上叫了他两次,他不回来。姐姐刚从省城回到乡下,家里堆着不少事情,都需要姐夫去办。为了照顾姐夫的面子,第二次去叫姐夫的时候,姐姐特地说,她的钥匙开不了家里的门,可能长时间没有回家,锁有些问题,让姐夫跟她回家一趟。结果,姐夫将腰间的钥匙摘下来,给了姐姐,继续他的热烈。
姐姐忘记了乡下的规矩,在村庄里活着,一个男人如果喝酒时被老婆叫走,是个大笑话,可能第二天就会传遍整个村子。姐夫在人前要面子,不肯离开酒桌。结局是他被人扶着回家,不但醉得人事不省,还因为喝得太多,尿失禁,竟然尿了一床。
姐姐说,这次如果姐夫还不改掉这个臭毛病,她就要离——婚。“离婚”这两个字,姐姐拖着长音,似乎在用音节上的拉长来补充她的态度。姐姐对姐夫的惩罚就是离家出走,住到了县城的父母家。姐夫第二天醒来,便知道姐姐生气了,开始各种认错。在这个家里,姐夫认错频率颇多,姐姐熟知姐夫的用词套路,于是选择挂断电话,置之不理。
姐姐在给我们打电话时罗列了姐夫的醉酒简史。有一次在郑州喝得吐了一床,房间里的气味,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散去。姐姐的意思是,为什么他在外面快活喝酒,却让家里人遭殃?最可气的是,现在家里的酒多的是,在外面贪杯成那个样子,做人显得很没有成色。“成色”是我们老家的方言,当然是贬损。姐姐还讲述她和姐夫新婚不久后姐夫的一次醉酒,说姐夫醉酒不讲场合,老是在别人家里喝醉,醉得一塌糊涂。姐姐对醉酒后的姐夫评价极低,说他喝酒下三得很。“下三”亦是豫东乡村方言,近乎人身攻击,通常不会在亲友之间使用,大概的意思是,下作,不体面,不知耻。
作为倾诉者,姐姐的语词密集,使用了很多重复的词语编织着一张网。那是她情绪的网。在乡村世界里,姐姐找不到理解她的人。姐夫的父母亲虽也不喜欢姐夫醉酒,但是,他们的话里充满着乡村的模棱两可。姐姐的公公说:“等他醒了我就说他,下次可不兴(方言,意思是能)再喝这么多。这‘年’还没有开始,咋能就这样喝得没边了呢?接下来该咋办?”听起来像是责备姐夫,仔细一琢磨,差不多是替姐夫开脱。意思是,姐夫接下来还有一些酒桌要坐。姐姐感到无助,所以才打电话向我和爱人倾诉。
姐姐的描述能力很好,才回到村庄两天,那些方言俗语全都捡拾了起来。姐姐没有总结能力。比如当我问她究竟要通过冷战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她愣了一下,说,就是要让他长长记性。长长记性这事儿没有标准,因为姐夫对于酒是没有抵抗能力的。在家里喝酒之所以没有喝多过,是没有人陪他。
酒的好在于能帮助人释放身体里的迟钝和麻木感。姐夫平时话并不多,属于较为木讷的类型,然而,喝酒之后,姐夫变得活泼而陌生。他平日里不敢说的话,借着酒劲儿说出来,显得既不可信又荒诞。
姐姐是我爱人的姐姐,因为平时帮我们家照顾孩子,大多数时候一起生活。姐姐家的孩子,也几乎和我家的孩子一起长大。姐姐在省城工作多年,虽是在一所中学看学生宿舍,但学校是重点中学,也算是有了见识。而姐夫在乡镇教书,平时两地分着,一周见一次面。姐夫为人和善,爱好不多,只有喝酒这一项情绪出口。
年轻时,姐姐和姐夫也因为姐夫喝酒的事吵过架,但这一次,姐姐仿佛格外地生气,对姐夫说了狠话,姐姐的意思是要“别一别”姐夫。“别”字也是方言,意思是要找姐夫的别扭。
姐夫这个人,有点像《围城》中赵辛楣嘲讽过的方鸿渐,大意是——人虽然不讨厌,但也没有什么用处。姐夫在他的家庭远景规划中是无用的。姐姐家里,不论是孩子上学,还是在从乡村往省城搬迁的过程中,他都是被动甚至是拖后腿的那一个。
姐姐到省城以后,姐夫每周都要坐火车从县里到省城。姐夫是在一个离县城颇远的乡镇教书,他需要先坐公共汽车到县城,而后,再买火车票到省城。周五的晚上抵郑州,周日的晚上或者是周一的一大早返回。每周如此重复,锻炼了姐夫的观察能力。他发现有很多人在逃票,尤其是在县城的车站,很多人下车以后并不从出站口出来。他观察了一阵子以后,自己也试了一次,竟然成功。于是,他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逃票生涯。
姐夫在乡下的中学教英语,后来,为了能减少一些课时,方便往返省城,他主动调到了小学里教书。这样也好,姐夫在省城也谋了一份兼职,教省城里的孩子学英语。我不知道姐夫在省城与乡村之间来回行走多年,在寂寞的旅途中生出过多少人生的感触。然而,在我们这些家人看来,省城并没有改变姐夫多少,那个沾着泥土气味的姐夫仿佛是乡村囚禁了的一个交通员,不停地负责往省城运输着乡下的食物和观念。
姐姐一向认为姐夫老实、蠢笨,在城市生活几年后,姐姐的视野得到了扩展,而姐夫依然被乡村的植物和事物捆绑着。姐夫对城市没有融入感,哪怕是后来,姐姐家里也在省城买了一套二手房,但对于姐夫来说,这也不过是给孩子置办的一份家业,他觉得他的晚年,一定是在乡下的那个院子度过。姐姐和姐夫很少有争吵的时候,每次姐姐看姐夫不顺眼,说话的声音一高,姐夫便立即示弱,有时候幽默地逗姐姐,说,你这么厉害,咋不上中央电视台呢?
姐夫也总有受不了姐姐语言暴力的时候,每每此时,姐夫会说一句,别说我什么都不会,我还逃过票呢。姐夫这样的补充说明,差不多白描了他的孤独。
除了周末,暑假时,姐夫也有数月的时间在省城度过。然而,姐夫在省城里缺少有效的人际交往。他安于过客的身份,丝毫也不关心省城的生活情节。在省城里,姐夫的主要任务是带孩子,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他。他耐心、幽默,从不对孩子有任何要求。姐夫的时间,就这样被分割。他没有在省城建立自我的时间。
自然,姐夫所有的失落和无存在感,也都和我们对他的依赖和塑造有关。他没有自己要紧的事情,所以,孩子一旦没有人带,就会交给他。而最重要的是,他擅长带孩子。
我相信姐夫有无数个时候会感觉到失意,城市的节奏太快,饭店的价格,楼市的变化,对于姐夫来说,都是一种心理挤压。偶尔,他会被省城的物价惊吓到。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在小县城生活。
在我的印象中,姐夫很少有表露自己观点的机会。他们家的很多大事,也总会征求我的意见,一开始,我会想听姐夫的想法。后来发现,姐夫的想法果然和乡村有关。他是一个狭窄而善良的好人,他所有的出发点,仍停留在那个村庄,那个乡镇,那个小县城里。
姐夫一定也有无数的坏情绪需要一个合适的出口,在从县城出发的火车上,他在想些什么?他每一次醉酒,我都觉得,那是他人生的一次升华,是灵魂终于找到了平衡。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支持姐夫醉酒。
姐夫的醉酒将姐姐的伤心事全都打捞了出来,姐姐在电话里向我们列举了姐夫近年来荒诞醉酒的排行榜。姐姐觉得,姐夫最让她不能接受的是,他做人没有边界感,一遇到好酒,就失去了做人的分寸,暴露出一个穷人的本色——怎么说呢,姐夫也是有大量的时间在城里生活,怎么一回到村子里,就完全将自己混同于村庄里那些打工的人。姐姐觉得沮丧、难堪,觉得姐夫烂泥扶不上墙,就适合一辈子在村子里吃酒席,逗个猫狗,说点俏皮话。姐姐在电话里将姐夫贬低了一通之后宣布,她不和姐夫一起过节了。姐姐的理由充分,她不想大过年的时候和姐夫吵架。
姐夫在电话那端保证不再喝酒了,姐夫说,醉酒的原因并不怪他,怪那天晚上喝的酒是劣质的。酒出了问题了,要是换别的酒不会出事儿。是因为喝到了假酒,不只是他出问题,那天晚上,酒桌上好几个人都吐得一塌糊涂。
姐姐和姐夫冷战了几天以后,略有些矛盾。姐姐虽然生气,但是家里的大小事情一向都还是她来作主。所以,姐姐一边生气,一边呢,还要耐心地回答姐夫的问题。姐夫每天要发无数条短信,问她那些家长里短的习俗该如何应付。比如,堂叔家新添了孙子,要“添厢”多少钱?“添厢”,意思是礼金。又比如,村子里今年可能会集中放一次社火,各家各户都要交钱,姐夫问交不交,交多少钱呢?不交吧,姐夫有一半的时间是住在村里的,如果交了这钱吧,姐夫过完年不开学,也要随姐姐一起到省城的。你说全家没有一个人在元宵节的时候在村子里,交了钱也看不上,有点吃亏呢……
姐姐用了三四天建立了一套完整的逻辑,她下定了决心要惩治一下姐夫的贪杯。然而,时间和橡皮一样,一天一天擦拭掉了姐姐的气愤。姐夫用一条又一条“该怎么办”的信息,瓦解了姐姐的郁闷。看得出,姐姐一开始深恶痛绝,渐渐有了松动。口头上,姐姐不想改口,但在电话里,听得出,她已经开始操心家里的亲戚该如何走,天气有没有变化,以及道路会不会拥堵……
只有我一个人建议姐姐回家过年,姐姐平时极少回家,只在每年春节的时候,才和家里的老人相聚一下。我对姐姐说,即使你与姐夫有争执,那么,可以回到家里不理会他,甚至直接住到婆婆的院子里,但是,不回家过年,表面上是惩治姐夫,本质上有些破坏家庭团圆的气氛。
一开始,姐姐听到劝她回家过年时,很反感,也很反弹。她的情绪正沸腾着,占满了她的内心空间。而等到我劝说的时候,姐姐已经释放了很多,姐姐终究是一个懂得妥协的人。
虽然姐姐答应回家过年,但是在电话里,姐姐对姐夫说的是,我只在家里待一个晚上,大年初一就回到县城里。姐夫在电话的那端陪着笑脸,说,回来再说,回来再说。家里很多国际大事都等着你来签字同意呢。
大年三十,姐姐回到了乡下。大年初五,我们决定返回省城时,姐姐家里的事情还没有办完。而关于如何惩治姐夫的事情,姐姐搁置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个咬牙要和姐夫离婚的姐姐,回到乡村世界以后,被琐碎而又满是道德的乡村世界捆绑,除非他们离开那个村庄,不然,姐姐没有精力思考她的生活,以及她生活中的涩。
上坟记:村庄的禁忌
二伯一生未娶,无疾而终。在乡村世界里,大家都说他是个可怜人,亦是个好人。所谓可怜,不过是世俗的评价,认为他一生没有经历过妻贤子孝,颇有缺憾。所谓好人,是说他前世积了福,知道自己没有后代,所以,离世的时候干净利落,没有连累自己的兄弟侄子。
二伯逝世后,三年疫情,没有做任何纪念。三周年忌日时,疫情结束,家里决定给他办一办祭祀。在我们河南省东部的乡村世界里,祭祀的规矩颇多,大多是禁忌。
家里人给二伯扎了一些纸人和纸质建筑。我们乡下叫做扎花器。现在的扎花匠,越来越好做了,一辆宝马车,直接像是3D打印出来的。扎的童男童女照例是没有画眼睛的,这在我们乡下是一种禁忌,老人的说法是,如果烧的纸人有了眼睛,会看到这尘世的万物,到了阴世里,便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主人了。这些禁忌,饱含着时代的封闭,也饱含早些年的乡村知识分子对现实世界的不信任。
等到需要焚烧这些花器的时候,先要烧掉童男童女。这个时候,要找村子里懂规矩的女性长辈,给这一对纸扎的男女孩童说一下嘱托。只见那阿婆嘴里念念有词,一边说话,一边还将一个绳子串好了的馒头挂在了纸人的胸前。嘱托的话无非是一种朴素的愿望,大意是让这一对纸扎的孩子下到那边的世界里,好好照顾二伯。
虽然是三周年祭祀,也要在坟上举行。春节时分,北方乡村风疾,温度为零下5摄氏度左右。
实在是太冷了,没有办法,村里治丧的长辈们在坟头的旁边生了一堆柴火,让那些衣服单薄的人不时地烤一下火取暖。在乡村里,治丧的小组有专属的称呼,他们是“照应事的”,意思是处理一些祭祀过程中的杂事的。照应事的班底只好在二伯坟墓的旁边生了一堆火,于是,上坟的亲戚们就围着火堆说话。照理说,有亲戚来坟上祭奠的时候,要吹响器的,但是,因为二伯没有儿女,亲戚也就少了许多,所以,没有请响器班,只是在坟上点了几挂鞭炮。
乡村世界里,人离世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所以,乡村里的人一直很重视子嗣,这也和死后的哀荣有关。至少,人死了以后,有后的人家,坟上不会长草。
二伯三周年忌日的时候,我和几个亲戚一起行祭祀礼,三叩九拜。这是乡村里最为常见的一种祭祀礼仪,通常需要三五个人一组,一人带头,其他人跟随。在跪拜三次以后,带头行礼的亲戚要上前到坟上去做祭祀,前后要去三次。而站在后面的人,要跟着上前去祭祀的人行礼。行礼就是做祭祀的动作。按照乡村的旧规矩,客人来祭奠的时候,家里的亲人要跪在坟的两边的棚子里哭棚,不能看行礼的人如何磕头作揖。然而,二伯家跪在棚里的亲戚,全是侄子和远房亲戚。于是,我在行礼的时候,出错了几次,要么提前做了一个动作,要么是反应慢,做动作慢了半拍,于是惹得坟上的人一阵哄笑。要是搁旧年月,这是犯忌讳的。
在乡村里,白事的操办有固定的人手。这些人一般是村子里的会计或者是识文断字的老先生,他们明事理,懂得人情世故,最重要的是,他们从前辈那里学习了全套的丧葬事务的礼仪。这些礼仪随着乡村老人的离世,越来越简化,虽然简化了很多,但关于禁忌的内容,依然还保留了一些。
比如,如果我们行礼到最后,要哭坟。也就是说,礼仪的动作做完了,如何结束这个礼节呢?要在最后跪拜时哭出声来,通常像电影台词一般,大声地喊出来:“我的大爷啊”或者是“我的二伯啊”。这是对逝世的人的一种叫喊。在乡村祭祀的最后,不哭出来,或者不叫喊出来,是禁忌的。哭出声来,何时结束呢?一般都要等行礼的人哭到第五声以后,管事的人才出来拍一下行礼的人的肩膀,说一声:“节哀”或者是“礼毕了”。
给逝去的人烧纸钱,对方能收到。点鞭炮,对方也能听到。行礼的时候,哭叫对方的名字,他也能听到。这就是乡村社会关于祭祀所达成的共识。这样的事情用文字描述出来,充满了哲学意味。仿佛在乡村人的认识里,人活着是一个频道,而去世则是去了另外一个频道,这两个频道中间,有可以交流的通道。每一年清明节,或者是逝世周年的纪念日,活着的人在亡者的墓地、遗像边摆上几碗供品,便仿佛传递了节日的问候。
还有呢,便是托梦。在乡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梦到过逝去的亲人,这些亲人托梦给他们,让他们去做一些事情。这些关于梦的描述,如果全都记录下来,我相信,是一部绝妙的想象力词典,是活着的人对逝者的一种想象,是亲情大于生死的例证,是人类文明的一小部分彩色的碎片。而人类正是因为对逝者的怀念,才有了秩序,有了文明的接续和迭代,有了我们今天的认知和契约。
村子里的老人离世以后,活着的人通过各种繁杂的程序来进行祭祀,我个人觉得,这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设计。比如,如果一户人家里有人离世,那么,这一年春节,家里是不能贴红色的春联的。如果非要贴,要用一种绛黄色草纸写上丧联,以示哀伤。再比如,出殡或者周年纪念的时候,逝者的亲人,都要穿一身孝衣,是一种白色麻布简易制作的外套。一个正常的人,只要穿上这样一件白布罩衣,便立即成为一个丧葬事件中的一份子。而这块白色麻布,如果不是在葬礼上,则更多的用途是被乡村里人用来当作蒸笼的笼布。
在旧时代,磕头行礼时膝盖上沾的泥土是不能拍掉的,要让这身上的泥土自己掉,这是对逝者的一种尊重。而现在早已经不这样了,不但可以拍掉身上的泥土,在祭祀的现场,也都铺好了褥子,以减少跪拜的客人身上沾染坟地里的泥泞。
二伯家里早已经清理了他生活的痕迹,除了一张遗照,二伯留在那个院子里只有几株经过了冬霜的丝瓜秧。二伯在世的时候,是镇上有名的低保户。当年精准扶贫的时候,镇上的志愿者将二伯的地铺拆了,给他买了新的席梦思床,还给他买了炉子,刷了墙。可是,他在席梦思床上睡了一夜,一夜没有合眼,说睡不着。趁着扶贫小组的人不在,他又在堂屋的当门那里用玉米秆和麦秸草铺出一个地铺。一辈子没有睡过床的二伯早已经习惯了地铺。他的这一举动让镇里的扶贫志愿者们头痛了很久,最后也没能说动他。
二伯离世以后,他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很短,没有子女,便没有了在这个乡村延续的证据。二伯生前不是一个爱干净的人,所以他所有的用品都被处理了。二伯终于像一句歌词所定的一样——他老成了一张旧照片。
二伯三周年忌日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说起二伯,都很无奈。因为二伯的一生活在一种狭窄的固执里,不通世俗生活的逻辑,所以他的一生都是封闭的。然而死者为大,所以大家说完以后,都会叹息一声,接着再补充一句,他还是有福的。
乡村世界对有福的定义是宽泛而没有底线的。在乡村世界里,所有人都是有福的,只要有一个人比你活着的时候日子还难过,那么你就是有福的。这逻辑简单有力,不易推翻。
二伯的三周年祭祀是低声的,和他活着时一样。二伯活着时,大多是往人多的角落里一蹲,听别人说话。如今,他离世了,我们这些亲人,没有请唢呐,没有搭戏台,只是以他的名义聚一次会,说说二伯的一生,说说这尘世的辛酸。就像村里的老人说,活着的人每说一次逝去者的名字,他在那个世界里便幸福一次。
村里的老人也说了,单身离世的人,在纪念时不宜过于喧闹。太热闹了,会如何呢?老人说,太热闹了,逝者的灵魂会常回来,拨动家里的东西,让家里的人不得安宁。老人说出来的,又是禁忌。
这些年来,村子里丧事全都当成喜事来办,越来越丰富夸张了,搭戏台连唱三天者有之,连放三天电影者也有之,甚至请来剧团的人跳艳舞、耍魔术,将一场悲伤的乡村祭祀行为变成了活人的联欢会。
其实,离世以后,再热闹又如何?村里的人也明白,死了以后办这些纪念活动,不如在他活着的时候给他多吃一碗肉。有趣的是,乡村的道德评价机制非常灵活。也有子女生前不孝顺的,父母去世后,办的丧事排场大一些,便会得到村庄里的人的好评,仿佛这些子女之前的那些恶劣通过父辈离世后的排场,就获得了救赎。
二伯所在的村庄名字叫圈里,村庄里所有的人都姓杨。不知是村庄里的什么人发现,圈对杨姓的谐音“羊”是一种束缚。村庄的名字改读为“圈(quān)里”,当地人口音偏重,有时候也读作“川里”。
给二伯上过坟后,在过去,是要回到村庄里吃饭。如今也有了变化,春节时乡村过于寒冷,红白事的聚餐都到饭店里进行。村庄的东头有两个大坑,无法停车,大家都步行前去饭店吃饭。为什么有两个大坑呢?问村子里的老人,才知这也是村庄的禁忌。在过去,圈里村东边相邻的村庄叫马庄。马是一种高大威武的动物,很可能冲开羊圈,破坏了这圈里村的风水。所以呢,村子里的老人请了风水先生,看过以后,在村庄的东头挖了两个大坑,是专门用来跘马腿的。
饭店里热烈着,亲戚们喝酒、说笑,早已经忘记这是为了二伯的三周年忌日才办的宴席。饭店先上凉菜,男人们喝酒,孩子们还在追逐玩耍,女人们照顾孩子,说说家常里短。
吃饭的饭店里春节生意格外好,除了二伯的三周年忌日宴请,还有一半的桌席是一个孩子的满月宴。那边敲锣打鼓,热闹十分。人类的悲欢在这样一个乡村饭店里相遇。农村饭店的菜量很足,上菜的速度又快。很快,一张饭桌全都摆满,有些盘子只好撂在另外的盘子上。正当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菜的时候,传菜的人用托盘端上一碗鸡蛋汤。桌上的老人笑着说:“这下没有菜了。因为还有一碗丸子汤一上来,便是告诉吃饭的人,吃完了,该滚蛋了。”听起来像个笑话,但在想象力丰富的乡村世界里,一切都有可能。
【作者简介:赵瑜,作家,现居郑州。主要著作有《小忧伤》《小闲事——恋爱中的鲁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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