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里的夏天
盛夏酷暑,宅家不出。闲翻书册,不喜鸿篇巨制,但爱轻灵短章。最妙莫过于拈一阕契合时令的宋词,轻吟慢诵间,唇齿含香,仿佛啜了一口冰淇淋,清爽,甘甜,又沁凉。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最喜苏子笔下这夏日,每每吟之,有如含冰弄玉,幽凉漫涌,一副夏夜纳凉图亦随之徐徐拉开:水殿上,清风吹,绣帘开,暗香绕,月色窥人人不知,兀自慵倚钗鬓乱。这场景又是多么勾人记忆,小时候在奶奶家,也有宽敞的庭院,乌红的凉床,还有奶奶的蒲扇清风,调皮的我在凉床上翻来滚去,一头小黄毛生生被弄成了乱稻草,那种悠然惬意与词中所写全无二致。少女时读到这首《洞仙歌》,便一见钟情,自此“清凉无汗”的爽洁意韵便成了我的终极追求。词人以冰玉喻女子肌骨,清润雅逸之气缭绕纸间,真个美人如玉亦如仙。吟之诵之,酷热忘之。此夜何如?“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这宁谧的夏夜中也有淡淡的怅惘呀,既盼凉风早来之喜,又怯草木摇落之悲。日常的纳凉之中融进了深沉的人生况味,便如“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超逸气韵立显。
苏子落笔写夏,不唯诗意理趣,更见水漾清新。“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雨润新荷,榴花照眼,苏子敞衣束发,手执羽扇,悠然踱步,忽见少女于水边嬉戏,“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这样的场景是不是很熟悉?抑或作者写的就是我们吧?溽暑遇水,谁还能不掬之一乐呢。于是,海边踏浪之趣,山涧觅幽之欢,霎时重现。便有玉一般的清凉如晨露粒粒,幽幽地洒在了心上。窗外,世界安静,绿意辽阔,多情的心潮润通透,波光荡漾,如被一脉清川濯洗。
如果说纳凉、戏水是夏日不可或缺的乐事,那么赏荷亦算得盛夏标配。泱泱宋词之江河湖海又怎会少了荷影翩翩、荷香袅袅?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这首《苏幕遮》,以近乎白描的笔法,勾画出荷的风姿,有着极其简约的构图美。自此,这枚风姿楚楚的夏日“清圆”便印在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底。若要细论情致深婉,张炎笔下的白莲也当榜上有名。“仙人掌上芙蓉,涓涓犹滴金盘露。轻妆照水,纤裳玉立,飘飘似舞。”此莲何来?似仙宫玉容,闲情淡雅,冶姿清润,凭栏娇语。真个花非花,韵深长。少女时代的李易安“误入藕花深处”,难道真是酒喝多了?未必。或许就是为了赏荷吧。那满塘的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自天真,不正配得才女恣情纵意的洒脱与酣畅淋漓的青春?就连晚年的辛稼轩,病中独对湖水,虽觉“枕簟溪堂冷欲秋”,一转眸,却见“红莲相倚浑如醉”。莲醉?人醉?面对这纸上清莲,反正我是醉了。今夏,我只在宋词里赏荷,意韵满满。
琴棋书画诗酒花,浪漫的宋人对日常生活细节是很讲究的。酷暑炎炎,少不得要来瓣西瓜散散热。他们把李子和西瓜放井水里冰好之后,以刀切之,咔嚓有声,凉气漫溢,入口自是凉如冰雪。你看,“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沉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风过荷塘,竹床清凉,闻香赏花,嚼李食瓜,再来个大大的葛优躺,是不是惬意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而那井水浸瓜,竹床午睡,又勾起我们多少亲切温馨的童年记忆?
而那“修竹畔,疏帘里”,环境亦清幽。歌一曲,舞一支,微风吹送,衣袂飘飘,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至于湖上风光,更为佳妙。“水天溶漾画桡迟,人影鉴中移”,天水相融,如行镜中,舟楫轻摇,恐惊了处处鸥鸟。累了,有地儿可歇,“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
宋词里的夏天,似一樽青花瓷,晨光暮霭中,泛着清泠泠的幽凉。轻叩,细抚,便有月色缓缓入心,散了暑热蒸腾,消了心烦意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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