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泗耀·短篇小说:老人与老狗
狂风裹挟着暴雨,雨帘撕开夜幕,一扇洞开的窗户透漏出昏黄的光亮,间或偶尔传出的几声犬吠,村子里静悄悄的。
村子最南边的一处场院里,横亘着一座土坯老屋。确切点说,是当年生产队时用来喂牲口的圈舍。多年来,一直荒芜在那里,院子里丛生了乱草。
老李头住进场屋是很无奈的事。
原先,老李头是在自己家的老宅子里一个人居住。院子半亩多地,老李头就在自家院子里开辟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地来,种上时令蔬菜,一时吃不完,还给几个孩子各家都分一些,多余的菜,拿到集市上卖,换点零花钱。
乡里搞规划,进行新农村建设,一条新修的公路正好贯通老李头的宅院。从接到搬迁通知到老宅子被扒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
老李头一下子无家可归,就来到老大家给儿子媳妇商量,说先在他家借住。老大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在他家住不太方便,自己经常外出做生意,就媳妇自己在家,孩子们在外地上学,老公公和儿媳妇独处在一起,怕别人闲话。
从老大家出来,老李头紧接着来到老二家。晌午时,老二媳妇刚把几盘热气腾腾的水饺端上桌,就见公公衣衫不整地迈进堂屋。孙女欢快地招呼爷爷吃饺子,却被老二媳妇飞速地剜了一眼,吓得孩子吐了吐舌头,咽下了没有说完的下半句话。老二媳妇知道老李头来他们家什么意思,不等老李头开口,就讪笑着对老李头说,“爹,俺家地方小,房子本来不够住,你别打谱了,还是去老三家,他家去年刚盖的三层新楼房,敞亮着呢。”
老李头干咳几声,话到嘴边,硬是随着唾液咽了下去。
拐过两条胡同,不远就是老三家。这里是村里统一规划的新区,清一色三层楼房,十分气派,乍看上去,分不清城市和农村。
老三媳妇正在大门口和几个娘们闲聊嗑瓜子,老远瞥见老李头背着铺盖卷朝自家走来,忙对几个姐妹说,“替我打掩护,那个老东西看来是想赖在我们家,哪那么便宜?老大老二都不管,把他爹推出来,凭什么让我们管?”话没说完,就塞给别人一把锁,“我赶紧回家,你替我把大门锁上,就说我不在,回娘家了。”
老李头站在老三家大门外“砰砰砰”敲门,敲半天,门也没开,就问旁边站着的几个娘们,“明明我是看见老三媳妇刚才站在这里的,一眨眼功夫怎么就不见了?”几个娘们只是掩着嘴嗤嗤笑,并没搭理老李头。老李头就叹口气,回过头,朝着村外方向走。
老李头所在的村叫上杭村,与上杭村一箭之遥的村是下杭村,相隔不到二里。下杭村由于地理位置优越,是十里八村的农贸集市。老李头两个闺女就嫁到这个村,老李头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决定先到大闺女家。
集市上,老李头寻思来寻思去,狠了狠心花十块钱给八岁半的外甥女买了一袋麻花,尽管身上还有两百多块钱,但那却是老李头不时之需用于救急的,他把这两百多块钱看的甚至比自己的生命都更重要,攥在手里都要捏出水来。
进到家门,大闺女走出堂屋,把老李头让进屋。大闺女问,“有事吗?你怎么来了?”
“我想住几天,老宅子拆了,修路。”老李头大概走累了,有气无力地说,“老大、老二、老三家我都去过了,都不让住,我只好上你这儿来。”老李头满以为大闺女会亲热地收留自己,喘了口气,“闺女,给爹弄点吃的,我饿坏了,从早到现在没吃一点东西。”大闺女闻听,皱起眉,“爹,不是闺女说你,他们三个不管你,你来我家,我上边有公公婆婆,吃住都在一起,你如果这么住下去,不是个事。”大闺女瞅了爹一眼,“要不这样,我给你做点吃的,趁天没黑,你还是去小五家,妹妹家条件比我家强百倍。再说,你外甥马上中考,人多,嫌乱!”老李头心里有点堵,没有吃大闺女递上来的饭,二话没说,走出了家门。
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老李头来到小闺女家。小闺女一家人正聚在一起吃火锅,忙不迭地招呼爹坐下一起吃。老李头紧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他没客气,顺手接过了女婿递过来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老李头实在太饿了,他来不及回答小闺女的问话,只是一个劲地表示,吃饱再说。小闺女就给他盛了饭。老李头一会儿工夫就吃个精光。感觉肚子垫了底,老李头这才用袖口抹抹嘴,“闺女,爹知道,你们兄妹五个,数你最孝顺,爹今天落难,老宅子公家拆了修路,爹就没地方去,你能不能让爹在这里落落脚?”老李头定定地望着小闺女,“你哥哥姐姐都不留我住,你不会也不留我住吧?我不会白吃白住,我会帮你们拾掇庄稼和菜园,帮你们喂猪、喂羊,什么都可以干。”
“爹,你知道,我娘在时,你就一直很疼我,我娘不在多年,按说,养你老也应该,”小闺女说话时吞吞吐吐,“问题是,我要把你留在我们家,怕大哥二哥三哥大姐他们占着便宜还卖乖说闲话,以为我得了你什么好处。其实,你穷的什么没有,我的意思是,”小闺女扫了爹一眼,“当然,我也不会看着你住到大街上,那样的话,人家会笑话死我们,我们还怎么在人前抬头?”小闺女搓了搓手,“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兄妹几个开个碰头会,看看该怎么安置你。”小闺女明白了爹的来意后,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锣鼓听音,老李头终于听出了小闺女的弦外之音,老李头不傻。
老李头站起身,“你别作难,实在不行,我就到到咱村西头找你娘去,反正她一个人在那里也很孤单,我就在那里搭个窝棚,天天守着她”。
老李头是含着泪离开小闺女家的
走出好远好远,老李头好像走累了,蹲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已是夕阳西下。哭着哭着,不知不觉睡在了路边草地上。
唉,苦命的老李头呦!
醒来后的老李头使劲揉揉眼,以为到家了,猛地发现自己却睡在村道旁。
老李头越想越恼,越想越伤心,就哆哆嗦嗦地摸出旱烟来,又哆哆嗦嗦地点上,自言自语,“人老了,么用?不如死了算了!”一袋烟抽完,定定神,站起身,折转了方向,向着埋葬老伴的那个地方走去。他想最后和老伴说说话、诉诉苦,他要把奔波一天来遭受的满腹委屈都要说给老伴听一听,让老伴评评这个理。
一路上,老李头头昏脑胀,走得很慢很慢。星星眨满天的时候,他摸到了老伴长眠的地方。
早上一出门,一直跟随着他的那条老黑狗不停地摇着尾巴,时而跑到他前面,时而落在他后面,时而汪汪汪地叫喊几声,老李头就抚了抚蹭在身边一步不离的那条黑狗,声音有点哽咽,“老伙计,今后你也恐怕见不到我了,好自为之吧。”
老李头燃起一枝纸卷的旱烟,想起伤心事,一下子又痛哭流涕起来,他边哭便对老伴的坟墓说,“他娘,家,没了。孩子们都不认我这个爹了,你说我咋还有脸活?”
老李头把刚燃起的旱烟使劲吸了一口,把它放在了老伴坟前的砖上,“他娘,你将就着点,不是我不疼你,我是有心没力,连一炷香也没能给你带来烧烧,别怪我。”老李头眼哭肿了,嗓子哭哑了,“他娘呀,你说当初咱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五个孩子干啥?一个个给他们操心说上媳妇,他们却一个个翻脸不认爹,一个比一个更孬,一个比一个更不孝顺,还有良心吗?造孽!”
老李头给老伴说话累了,就摸黑转着圈拔光了长在老伴坟头上的乱草,然后拢在一起,点着。火苗呼呼地窜起老高,老李头望着熊熊燃烧的火苗,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娘,我走了,我这就去找你,你可要等着我…”
老李头哭够了,哭干了眼泪,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在老伴坟边的柳树杈上搭上了绳子,他挽了一个套,刚好能把自己的脖子套进去。老李头最后看了老伴一眼,心一狠,眼一闭,身子一下子直挺挺地吊立起来,晃晃悠悠。
老李头刚才点火烧草的时候,恰巧村长刚从乡里办事回来。借着隐隐约约的火光,村长看到路边几米远的一棵树上吊着一个人影,起初并没多想,以为谁在上坟烧纸,就继续往前走,没几步,猛地觉得不对劲,禁不住有些狐疑,于是,支下车子,大着胆子飞奔到有火苗的坟地,想看个究竟。
老李头命不该绝。
村长不经意间救活了他的命,如果再延迟几分钟,老李头就真的没了命。
村长就把老李头带回村,打电话一个个叫来老李头几个儿子,狠狠地尅了一顿,直骂的老李头的几个儿子和媳妇脸臊的通红。
村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老李头大儿子说,“你是老大,要带好头,赶快把你爹接回去!他可是你亲爹!”老李头拼命地摇头,表示死也不去老大家,谁家也不去!实在不行就住大街上,住在别人屋檐下或柴草垛里也行。
村长就对老李头说,“要不这样,我派人收拾收拾村边那间老场屋,你就将就将就。”老李头背起铺盖就跟着村长来到那间老屋。
村长面对跟着来的老李头的儿子媳妇们,“你们可给我听好,我让你爹住进这里,那是没办法,你们要摸摸自己的良心,看看是不是被狗吃了?你爹把你们一个个从小拉巴大容易吗?你们在家吃香喝辣、锦衣玉食,你爹老了,没能力了,你们却都嫌弃,兔崽子,真不是玩意儿!”
村长在村里除了职务最高,辈分也最大,说话分量足。村长还喜欢骂人。尽管村长大声地骂了他们,谁也不敢吭声。
“都给我听好,住的地方,村里帮你爹找着了。吃饭、穿衣、生病住院,以后都由你们管!”
村长又说,“做人得有人味,你们也养着孩子,你们带不好头,你爹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不信,走着瞧,恐怕你们的下一代到时比你们更孬!”。
村长安慰了老李头,气呼呼地背着手走了。
当着爹的面,老李头大儿子就和老二老三商量,由他们三家轮流按时来老屋给爹送饭,每家一个星期循环一次。老李头只是闷闷地说了一句话,“麻烦你们给我送饭时,别忘了给那条老黑狗也捎上一点,它跟随我多年,从小我把它养大,有感情,撵都不走。”
老李头儿子媳妇们低着头一个个溜了。他们脸上火辣辣的。也许,他们压根儿没有听的出老李头话里有话。这对老李头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要活下去,还要经常到老伴坟上走一走,说说话。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咽了气,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指望几个儿子、媳妇、闺女去给他娘坟头上烧烧纸?根本就不可能!
老李头自打住进老屋,下决心自力更生,谁也不依靠。他在院子里烧净了杂草,翻了土地,厚厚的草木灰正好当肥料用。不久,他精心拾掇的菜畦就一片碧绿。老李头再也没有吃谁家送来的饭菜,用自己种菜卖菜的钱换回米面和油。老李头每天和那条憨厚、忠诚、乖巧的黑狗相伴过日子。
雨季,村长派人给老李头修了老屋的屋顶,重新修葺了窗子,安上了玻璃,这样,无论刮风下雨,老李头再也不用担心屋里漏雨、风吹雨淋。
半年后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老李头突发脑梗塞,一觉睡了过去。
五天后,街上的人们都说好久没见着老李头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细心的人就把这一想法告诉了老李头大儿子。老李头大儿子正忙着在集市上卖猪肉,就很不耐烦地对告诉他这件事的那个人说,“没看见我正忙着?就你孝顺?充什么能的?多管闲事,闲扯淡!”
又过了一天,人们越想越不对劲,就报告了村长。村长感觉事情不妙,立即叫上村里的一班人赶到老李头住的老屋。村长使劲砸门,一口一声老哥地叫着。良久,无人应声。就连一直陪伴在老李头身边始终不离不弃的那条老黑狗也没叫唤一声。
村长决定破门而入。
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村长。
老李头躺在地上,浑身已经冰冷僵硬。
村长报了案。
法医说,老李头死亡的时间差不多一个星期,真可怜!
在老李头身旁,村长还看到了那条黑狗。
黑狗的脖颈被细长的铁链深深地勒进脖子里,地上洒满了它挣扎时脖子上淌下的斑斑血迹。那是黑狗在拼命喊叫后企图挣脱栓它的铁链才拼命挣扎的。黑狗之所以不惜用生命奋力挣扎,就是想冲出老屋,给人们报信,救一救老李头…
法医这么一说,住在老屋附近的几个村民回忆说,“接连三天,老李头养的这只黑狗白天黑夜一直叫个不停,那叫声从来没有那么凄婉、狂躁。但是,谁也没往这方面多想,如果能意识到,老李头也不至于…”大家都为老李头的突然去世和那条忠诚于老李头的狗的死感到惋惜。
村民甲说,“老李头看上去是病死的,实际上是被儿女、媳妇们害死的!”
村民乙说,“老李头养的那条黑狗,是急死的、累死的、饿死的!老李头的儿女、媳妇们简直是畜生!”
老李头出殡那天,村长主持仪式。
村长是带着对老李头的同情和怀念主持老李头仪式的。
没说几句话,村长竟然先哭了。村长这一哭,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们也悄悄地抹眼泪。哭声很快感染了老李头的儿女、媳妇们,大家一个个跟着哭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全都哭的他妈的伤心欲绝的样子。尤其老大、老三,哭着哭着竟然哭晕过去。人群里又有人咒骂他们,真他娘的是兔死狐悲,假装正经,鳄鱼的眼泪。
下葬时,村长决定把那条老黑狗和老李头的骨灰一起安葬在坟穴里。
老李头的儿女、媳妇们说什么也不同意,称那是侮辱人格,埋汰他们。哪有把人和狗葬在一起的?如果真这样做,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绝对不行!
村长就当着众人面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念给大家听。
“…我知道我活不几天,那条可怜的黑狗也病了。我死了,狗也就没人管,会更可怜,尽管它只是一条不会说话的狗,但它很通人气,比人都懂事,我死后,它也许很快就会被饿死、渴死,如果那样,就把它和我葬在一起。这事,我说了算,谁也不能反对!”
村长鼻子一酸,抹了把泪,瞪了老李头儿女、媳妇们一眼,将纸条甩在他们脸上。
村长是在破门而入时在老李头手里发现那张纸条的。
老李头儿女、媳妇们只好听村长的。村长说,“把狗和你爹葬在一起,不是我的意思,那是你爹的意思。你爹去了,但你爹留了话给你们。你们最好不要违背他生前的意愿。你爹活着时,他说什么你们全都听不进去。你爹死了,拜托你们听他最后一次,别让你爹总惦记着那条懂事的老黑狗!”
村长之所以把话说的理直气壮,并且加重了语气,主要是老李头留下了遗言。村长觉得有义务帮着老李头实现这一愿望,也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当众羞辱羞辱这几个忤逆之子,替远在天国的老李头出上一口恶气。
村长指着高高隆起的坟头让老李头儿女、媳妇们再磕三个响头,尽管他们从心里别扭——因为新堆起的坟茔里,老爹、还有那条老黑狗葬在了一起。
“别看一个个眼泪汪汪、平时人五人六,没一个好东西!现在哭有球用?早心疼爹,也比这强!简直不如一条狗!”围观的人群说什么的都有。
老李头去世不久,村长让人把场院和那间老屋推平了,在老屋上面种上了苹果树。
村长说,想起老屋,会想起可怜的老李头。想起老李头,同样会想起老李头从小养大的那条老黑狗,它通人气呀!
作者简介:郭泗耀,现年46岁,中共党员,高级政工师,办公室主任、董事会秘书,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桃花峪走出的男人》。在多家文学报刊发表诗歌、小说近6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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