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生与死
奶奶说一到秋天,夜晚,人关门闭户之后,村子里的鬼好像就多了起来。
大约坟头的草变得稀少,风也冷飕飕的,将村子吹得空荡荡的,连人在夜晚也很少出门。奶奶又说鬼看看阳气不盛,也就拢着袖子,从张家坟头或者李家坟头上,小心翼翼地飘出,在深夜的大街小巷里游荡。
她从哑巴家到瘸子家这短短的一段夜路,就碰到至少三四个鬼。他们要么一声不响地跟在她的身后,要么不远不近地冷眼瞅她;要么从墙头上、槐树下、瓦片上,忽然飘落下来,并惊起一只沉睡的母鸡。
她大致也能猜出他们是谁家的鬼。村里每年都有死去的人,这些人死了,依然在村庄里游来荡去,只不过是以鬼的飘忽模样。他们只在夜晚出行,似乎对人充满了惧怕。尽管那人,明明是自己的不肖子孙,在世的时候,出于家长的威严,没少对子孙们吹胡子瞪眼。当然,鬼并不知道在世的人,始终对他们怀着恐惧,哪天冲撞上了,是要靠“叫魂的”来沟通沟通、说和说和的。幸好阳间还有能跟鬼沟通的人,将活着的子孙的忧虑、悔恨,或在尘世的烦恼,捎给地下的他们。鬼想起生前种种,知道活着的人是不易的,也就退避三舍,不再到处游荡,将本就胆小的子孙们吓出病来。
没有了肉身拖累的鬼,走路就轻飘飘的,人的一声咳嗽,都能吓得他们瞬间后退几百米。可是人一屏气凝神,他们又低眉顺眼地围了上来,一脸忧郁地看着飞快走路的人,不知道世间的人这样迫切,到底在追赶什么。
鬼还是贪恋人间的,不管他们死去多少年,甚至连坟墓都被夷为平地,他们依然还是想念活过一世的村庄。如果白天没有阳气,大约他们也会出来走走。像过去那样,背着手,在自家地里转上一圈,顺手拔下一株狗尾巴草,并抱怨子孙们懒惰,让好好的一块地,板结贫瘠,不复昔日肥沃的样子。他们还会犹豫地推开自家的院门,再看一眼熟悉的锅灶、水缸、猪圈、鸡窝。最后,他们会一脸肃穆地走进堂屋,看看自己的牌位是否落满了尘灰,再或香炉里的香,多久没有更换。当然,不管多么困顿,家家户户的条几上,都不会忘了死去的祖宗。鬼也只有在这里,才会获得为鬼的尊严。知道自己在阳间依然没有被子孙们遗忘。他们就这样心满意足地注视一眼安放的牌位,不再忧虑争吵的子女,或者有些给他们丢面子的破败院落,转身离去。
可惜,他们只能昼伏夜出,因此与人正面冲撞的机会,便不太多。大多数时候,人们都睡下了,他们才开始在村庄里游荡。那时,村庄里只剩下脱落了牙齿的老人,带着一种怕被儿女嫌弃的愧疚,在庭院里颤颤巍巍地收拾着家什。当然,还有忠实的狗,一脸警惕地卧在自家庭院门口。狗显然不通灵,它们防备任何的风吹草动,却对穿行在大街小巷的鬼,永远不会警觉。因此鬼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穿梭来往,而不必担心被一条横卧的狗挡住了去路,或者突然从暗黑里窜出来,咬他们一口。当然,鬼还在人间的时候,是没少跟狗发生争斗的;有时也会欺负一条毛色斑驳的老狗,甚至将其杀了吃肉。
走夜路的人,常常在风吹草动中,被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鬼,吓得飞奔起来。那身后的鬼于是也冷着一张脸,亦步亦趋地跟着。人在恐惧中,甚至会踩到一只卧在柴草边的母鸡,那只母鸡便在漆黑中惊叫起来,并用尽全身的力气,飞上对面的矮墙。栖息在树干上的麻雀,也因此吓出一身冷汗,在黑黢黢的树叶间,伸长了脖子,彼此惊恐地对视一眼。但鸟眼里到底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战战兢兢地重新卧回飒飒作响的树叶间,侧耳倾听着人在巷子里奔跑时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直到铁门哐当一声关闭,门闩也被紧张地扣上,麻雀才在冷风里打个寒战,怯怯地闭上了眼睛。
弟弟是从不知敬畏鬼魂的,他会爬到条几上,将祖宗们的牌位拿下来,当成火车在地上推拉牵引,嘴里还发出呜呜呜呜的声响。祖宗们如果显灵,一定会光脚从坟墓里跳出来,扯着大嗓门,站在一旁大骂弟弟。连带地,他们也会骂父亲或者爷爷,没有管教好后代,让这些不肖子孙如此猖狂,竟然敢对着祖宗牌位动手动脚!乡下的小孩子犯了错,比如偷鸡摸狗之类的,大人们不会骂这一家的孩子,却会将这孩子的父母,连带祖宗八辈,都会诅咒一遍,一直诅咒到他们家坟头上草都不会长出一棵,更别说将来会冒青烟!所以小孩子犯了错,做爹娘的会舍得下力气打骂,就怕在人前落下“上梁不正下梁歪”“爹是孬种儿子也混蛋”的定语。这样的定语极具杀伤力,是可以生生不息地流传几辈人的。即便死了,鬼也会带到地下去,阴着一张脸,笼着手,在冬天夜晚的街巷上走来走去,看看儿孙们是否依然那副猪狗德性地赖活着。
但弟弟被打骂过许多次,却始终不长记性,以至于爷爷会在牌位前自言自语地念叨好久,求祖宗的鬼魂原谅。到了夜里,他也翻来覆去,无法入眠,听见窗外一点声响,都如临大敌般睁着眼睛,以一种想要穿透无边黑暗的视线,不安地注视着窗外。窗户上封着的塑料,正在风里呼啦呼啦地响着,好像有一千只手,在奋力地撕扯着它们。猪圈牛圈里,破旧的门板也在吱呀吱呀地响着。
那时的爷爷,再没有了平时的英勇,会打起手电,出去走上一圈,看是哪个庄里的小偷过来为非作歹。他想着白日弟弟做下的恶事,惊惧祖宗们一定是显了灵,要来找他算账;于是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喉咙里的痰,堵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就那样混沌地噎在那里。
而弟弟则在他的旁边,发出没心没肺的鼾声,日间被打骂的悲伤,早已被完全忘记。他根本就不在乎鬼魂,他们是谁,来自哪儿,住在何处,与他什么关系,统统没有睡梦更为重要。每一个村庄里的鬼魂,只纠缠那些心中有鬼的成人。
可是爷爷心里住着怎样的鬼呢?他从来不肯对三个儿子说。他的三个儿子在老婆的严加管教下,都是一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老实巴交的男人。气急了,他们当然也会打老婆,但多半都会被女人们歇斯底里、抓狂似地撒泼耍赖给震慑住。五个女儿倒是个个梁山好汉,逢年过节的家族聚会,总能合力掀起一阵滔天巨浪,而后不等收拾山河,她们就逃之夭夭,直让妯娌们冷战数月,彼此才肯冷脸挤出一丝笑来。
奶奶是个厉害女人,她有一双瞪一下就能剜掉我们小孩子二斤肉的眼睛,和上下两片翻飞起来,可以割掉我们耳朵的尖刻嘴巴。她太精明了,所以刚过六十岁,还没来得及享三个儿子的福就去世了。她的丧礼,三个媳妇都哭得挺假,如果不是堂屋里那张遗像,在凌厉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唢呐声声中的一切,她们在忙碌中,也许会和我们小孩子一样,欢快地穿梭来往,并为了宴席上一大碗肥肉,而早早地候在桌旁,垂涎三尺地等着。奶奶化成了鬼,也照例以她母性的威严,严苛地整顿着这个家族的秩序。所以她的牌位放在条几上,除了爷爷拿抹布擦拭上面的灰尘,无人敢去碰触。当然,从未见过奶奶生前模样的弟弟除外。他不识字,又专跟大人们作对,于是常常趁人不备,将那牌位拿下来当飞机发动。即便爷爷操着扫帚到处追着他打,他好了伤疤忘了痛,照例为非作歹。
爷爷不怕奶奶,但是他怕鬼,也包括死去后变成了鬼的奶奶。他敬畏着庭院里与奶奶有关的一切。但凡她生前用过的柳筐、勺子、粪箕,即便破得散了架,他也放到仓库里存着。有时候弟弟不小心碰到了,他立刻高声呵斥:那是你奶奶的东西,不许碰!到底奶奶什么时候会再用到呢,谁也不知道,反正在爷爷的心里,奶奶的鬼魂从未离开过庭院半步。只不过,她喜欢夜间活动。所以爷爷在夜晚屏气凝神听到那些木门吱嘎作响的声音、搪瓷盆子碰触水泥台子的声音、牛棚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他看来,无一不是奶奶对这个家族的眷顾。
弟弟被爷爷打过多次,也没有受过惊吓,好像他天生是一只打不死的癞皮狗,但他从坟地里回来,却陷入了可怜的昏迷状态。没有人知道他在坟地里做过什么。那是一片靠近树林的荒地,被村人当成了坟场。夜晚,那里因为阴气太重,便总是飘荡着幽幽的鬼火。人一靠近,它们马上后退几步,与人保持着冷冷的距离。人若是害怕,飞奔起来,它们也不动声色地一路追赶。那里埋葬的都是村里的老人。早夭的孩子是不会有坟的,他们往往会被村人扔到荒郊野岭,或者废弃的井里。所以人们并不会觉得地下的鬼会跑上来害人,除非人无意中惹怒了他们。
那么弟弟一定是对着谁家的坟头,做了不敬的举止。比如笑嘻嘻地冲着坟头撒尿,还顺势拔下人家坟头上长势正旺的一株树苗,并抄走几块好看的石头。他兴许也会猴子一样,蹭蹭蹭地爬上旁边遮天蔽日的高大杨树,折下几个枝条,做成口哨,在林子里嚣张地吹奏一番,并惊飞一群正在午睡的鸟。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没准他还将坟头踩上一脚。
总之,坟里的鬼们,不太开心,化成一股青烟,徐徐飘出,想要臭骂弟弟一顿。弟弟当然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的训斥,但他却在阴飕飕吹来的风里,打了一个寒战,他忽然间被阴冷的风,给裹挟住了。黄昏像水一样满溢进坟场,夕阳透过密密的枝叶,神秘地洒在安静的坟头上。于是每一座坟,看上去便闪烁着万千的金子。弟弟就在那一刻,觉出了晕眩。
弟弟是被路边放羊的二抠看到,给背回家的。大夫老纪摸了摸弟弟的额头,一声惊讶 :这么烫,要打退烧针。
可是针打了三天三夜,烧倒是退了,人却依旧昏昏沉沉,不吃不喝。紧接着,更可怕的是,弟弟的蛋蛋肿胀起来!几乎所有来探望的女人,都代替母亲唉声叹气。当然是叹息我们王家传宗接代的任务怕要完不成了。每一个女人都红着眼睛,将视线像针尖一样,扎进弟弟的开裆裤里,看他的蛋蛋是否还有为王家人出力的可能。她们无限放任着自己的想象,以至于可以插上翼翅,飞到30年后我们家破败的院墙下,兴致勃勃地围在一起,议论我弟弟这样一个老光棍,如何丢尽了王家的颜面。她们还用十二分的热情,打听着弟弟在坟场的细枝末节:大到弟弟踩了谁家的坟头,折了谁家的柳枝,小到弟弟几点进入坟场,昏倒在地时压死了一条什么颜色的虫子。这时的女人们,一个个全变成了我们家的“亲人”,有将祖坟掘遍,也得找出肇事之鬼的决心。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了谁家的鬼魂作祟。女人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当然先从我们家素来跟谁家关系不和出发。比如铁成家吧,前年秋天耕地,故意将地里翻出的石头全扔到我们家地里,又趁人不备,把地界悄悄移动了一指。还有昌河家,今年大旱,因为争抢机井浇地,被昌河媳妇怂恿着,扛起铁锹砸中冲上来拉架的母亲额头。瘸腿大林更不用说了,因为父亲卖给他的粪箕子,看上去不如别人家的质量更好一些,便怀疑父亲瞧不起他,于是赶在玉米灌浆的时候,夜里一口气踩倒了我们家一垄沟玉米。
总之,这些活着结了怨的人,他们家族中的鬼,在地下也一定有过抱怨之辞。鬼的世界,跟人间大约也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只不过一个在耀眼的阳光下,一个在清幽的月光下。阳光下有很多黑黢黢的阴影,月光下也可以一片澄明。所以结了怨的人,到了阴间,在夜里飘荡出来,柴草堆旁碰了面,或许会笑一笑,打个招呼,絮叨几句家常,也就将旧账一笔勾销。倒是他们尚在人间的儿女,磕了碰了,都阴阳怪气地归罪于某一家的鬼出来作祟。于是,“嬷嬷”(发音:mǎ mǎ)便成了找出来专门跟阴间的鬼沟通的女人。
柴山娘是我们村里的“嬷嬷”,据说她的眼睛生下来就是瞎的,但她并未因此遭人欺负。相反,人人都对她心生敬畏。据说她能看清前世今生甚至后世发生的事情真相,没有人敢在她的面前使坏,每个人看到她空茫一片的眼睛,就像被定住了,一句谎言也不敢说。她的眼睛里好像没有黑色的眼球,眼白无边无沿,像冬天大雪覆盖的大地,一片洁白,任何一点黑色的污渍,都别想在那里存留或者逃匿。于是这双眼睛比任何可以灵巧转动的黑眼球的眼睛都更为神秘。谁也不知道那里蕴藏着什么,好像整个世界的黑都可以被它参透。当然,也包括地下鬼魂的世界。
是父亲将柴山娘给叫到家里来的。村里的大夫小诚和老纪,活马当做死马医,但抹了多少草药,都无济于事。弟弟的蛋蛋有越来越膨胀的趋势,以至于母亲夜夜失眠,并在猫头鹰不停阴森叫着的夜里,大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怀疑弟弟的蛋蛋会突然间爆炸,而她和父亲所有活在这个世上的理由,也跟着瞬间灰飞烟灭。她的焦虑弥漫了整个庭院,我和姐姐因为不能为这个家族带来传宗接代的荣耀,便自觉地收敛起声息,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又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股青烟,钻入泥土去。可是钻入泥土里,就能够逃掉那些女人的碎嘴,逃掉母亲不知何时才会休止的恐惧吗?我当然不知道,但却希望那一刻,喧哗的庭院里,我像鬼一样是一个空的存在。
柴山娘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就可以依靠一个拐棍,在村子里自由穿梭。哪怕十米远有一块石头,她都能敏锐地感觉到,并放慢脚步。所以在行至我们家门口的巷子里时,她也忽然放慢了脚步,可是那里并没有什么阻碍。她的眼睛里苍茫一片,似乎有大雾弥漫。她穿越这重重的雾,究竟看到了什么呢?陪伴在旁边的父亲不敢问,怕一开口,他这俗人就将阴间的鬼魂给惹怒了,让通灵的“嬷嬷”也无回天之力,救下唯一可以让他在村里有男人颜面的儿子。
柴山娘一脸严肃地进了家门后,什么也没问,就命令父亲洗净手,找出一个瓷碗,盛满小米,又用一块红布紧紧覆在其上,而后倒置在地上。当父亲小心翼翼地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正抱着昏沉沉睡着的弟弟,坐在堂屋门口的一小片阳光里,茫然地轻拍着他的脊背。弟弟是她连生了三个女儿之后,才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个传宗接代的宝贝儿子,她平素里也打也骂,天天将他追得满院子跑,好像那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可是临到节骨眼上,她眼里就只剩了这一个儿子,就连父亲也是多余的人。在母亲这里,弟弟是她活在人间的全部希望,是她在小小的村庄里立足于人前的资本,是她人生最后的依靠与安全感。她为此可以将我之后出生的妹妹无情地送人,又理直气壮地让我和姐姐承担此后为弟弟一生“出钱出力”的重担。可是而今,弟弟的蛋蛋出了问题,这致命的一击,几乎压垮了她。
庭院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就连一只蚂蚁都好像屏住了呼吸,怕一不小心,就扰乱了柴山娘叫魂的仪式,将弟弟虚弱回家的魂魄,给吹散在荒凉的野外。母亲的脸,一半落在阴影里,一半晾在阳光下。她收起了昔日咄咄逼人的大嗓门,在柴山娘开始念咒语之前,低低地与父亲说话。这一刻,平日一点就着的两个人,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而且史无前例地配合默契。
父亲问,拿哪个碗?
母亲回,瓷最细的那个。
父亲问,红布用哪块?
母亲回,压箱底的那块。
父亲又问,用什么绳子固定住?
母亲依然轻声地回他,用抽屉里那根红色的头绳。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们两个人就完成了柴山娘交给的任务,将碗平稳地倒放在了她的面前。柴山娘听见碗在水泥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后,就开启了她的招魂咒语。
她一边握着弟弟的手,一边用一根筷子轻轻敲击着倒扣的碗底,嘴里又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什么。我听不懂她念叨的那些咒语,好像忽然之间,柴山娘就被鬼魂附了身一样,变得轻飘起来。她的眼睛看向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那里飘浮着无边的雾气,她就这样牵着弟弟的手,穿越重重迷雾,不停地走啊走,好像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又好像连这样的尽头也找寻不到。风嗖嗖地从他们的身边经过,弟弟一定是冷的,他在不停地打着寒战,柴山娘的脸,也结了冰一样冷硬。但她却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弟弟的手,好像她稍微一松手,弟弟就会落入万丈深渊,不复回生的可能。
在那些神秘莫测的咒语里,柴山娘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 :回家吧,小三子快点回家吧。
而母亲也成为柴山娘最得力的助手,当柴山娘一遍遍地抬头向着天空发问:小三子回来了没有?
母亲也一遍遍地代弟弟回复:小三子回来了,小三子回来了……
那个午后,我被柴山娘神秘的呼唤给震慑住了。事实上,我觉得自己的魂魄,被她给带走了。带到哪里去了呢,我并不清楚,但却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她,跋山涉水,穿越迷障,并在无边的黑暗中飞过。最后,我有些累了,想要找一处地方好好地歇歇。而柴山娘也已疲惫不堪,她的眼睛甚至浑浊起来,似乎那里被漫天的黄沙给裹挟住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松开了弟弟已经被她攥得湿漉漉的左手,并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好了。
在柴山娘打开红布之前,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又迫不及待,红布里到底有什么呢?我的心紧张地悬着。我甚至恐惧会有什么妖魔鬼怪忽然间从里面腾空而起,并释放出一阵黑烟,将我们罩住,而后借此逃之夭夭。或者,那些鬼魂会一路跟着柴山娘和弟弟,穿越漫长的黄泉路,抵达我们家的庭院。它们或许还会跟柴山娘发生一场争夺大战,把弟弟重新争抢回阴冷的坟墓里去。总之,这一个未知的秘密,刺激着我,让我有夜间在月亮底下行路的恐慌与惊惧。我怕红布打开,却又比任何人都希望打开后会有诡异的事情发生。
可是,一切都是平静的。红布打开后,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依然是一碗陈年的小米。但是柴山娘却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缺口朝向哪儿?
一家人仔细辨认,果真看到碗的边缘,有一处小米凹陷下去。那个凹口,正对着前院的王战家。
王战是一个热爱战斗的男孩,他有四个姐姐,所以不管犯下什么罪过,总有一个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帮他擦去残留的屎尿。他的奶奶更不必说了,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能将他从任何危难之中成功解救。好像她就是一个半空里四处飘荡的鬼魂,可以俯视到王战在人间历经的所有屈辱。她还那么长寿,永远风风火火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便我们的村庄消亡了,她也会从废墟里骄傲地站起,掸落灰尘,继续活下去。大约正是因为她的命太硬了,于是早早地就克死了王战的爷爷。
王战爷爷的坟墓,当然就坐落在那片树林里。因为年月长久,那上面长满了草,草的茎叶上落满了尘灰,还有芜杂的灌木遮住了阳光雨露,鸟雀随便地在上面拉下粪便,蚂蚁更是从坟墓里钻进钻出,或许它们储存的粮食,就隐藏在王战爷爷腐烂的尸骨里。至于花圈,风吹日晒,早就不见了踪迹。以至于如果不是坐落在坟地里有一些凸起的土堆,大约王战奶奶也忘记了这里埋着的人是谁。倒是我的爷爷每次赶着一群羊经过,看到这座荒凉的小土堆,就悲伤地站住,茫然地看上一会儿。有时候,他还会蹲在路边,隔着一条沟的距离,抽一袋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苍老衰颓的脸,也模糊了生死的界限。我总怀疑那一刻坟墓里的王战爷爷,会幽幽地飘出,以同样的姿态蹲在爷爷的对面,跟他话一话春种秋收与琐碎日常。爷爷知道自己在这个世间已没有太多的年限,过上几年,他将同样腐烂成泥,跟很多的老人一起,屈身于这片无人再会想起的坟墓。儿女们一场丧事办完,便忘记他们,依旧肆无忌惮地活着。他们想念这些败家的无用的平庸的子女,却只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离开坟墓,游荡在村庄熟悉的大街小巷,并时不时地做好将子女们吓到魂飞魄散的准备。似乎也只有这样的时刻,活在人间的子女,才会想起父辈的存在。就像为弟弟焦虑的母亲,忽然间想起了王战的爷爷。
弟弟踩踏的到底是不是王战爷爷的坟头,谁也无法说清。但那个午后,那碗有了缺口的小米,却让柴山娘断言,弟弟在坟场里的鲁莽与不敬,触怒了他的鬼魂。于是按照她的指点,母亲在正对着我们家大门的王战家的墙根下,烧了一些火纸叠成的元宝,又浇上一盅酒,磕了四个响头,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王战爷爷放过弟弟,这才完成了所有的仪式。
叫完魂的柴山娘一脸的疲倦,好像她牵着弟弟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穿行过无数漆黑的巷道,与成百上千的恶鬼大战过,才终于从黄泉路上将弟弟的魂给领回了家,重新嵌入昏迷的肉体之中。
弟弟在当晚出了一身恶汗,当黎明到来,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叫响的时候,弟弟醒转过来,自己下床对着鸡窝撒了一泡长长的尿。而后他转过身来,冲母亲虚弱地嘟囔:娘,我饿。
母亲看着他开始消肿的蛋蛋,红着眼睛像过去那样恶狠狠地骂他:饿死鬼托生,醒了就没个别的事!
爷爷早就规划好了自己的坟墓,在很多年前奶奶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就背着手,在村子周边走了一个下午,而后为自己划定了一块风水宝地。其实,除了公共的坟场,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把死后的老人葬在自家的地里。但爷爷有三个儿子,自然田地也不靠在一起。他需要蹲在地头,好好琢磨哪块田地更为肥沃,并适宜在地下居住,让他不至于在阴间日日被凄风苦雨困扰。最终,他看中了王战爷爷坟墓附近的一角,那里遍爬着地瓜的秧蔓,是二婶子家最下力气施肥的优质良田。
后来,是奶奶先下葬的,爷爷在人间的床榻上又睡了十多年,才跟奶奶合葬在一起。在死亡没有到来之前的那些枯燥乏味的年月里,爷爷从未怠慢过奶奶的坟墓,他像每天早起在黎明的微光中打扫庭院一样,侍弄那一小片土地。二婶子骂惯了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带着惧怕,一口恶气也不敢出。爷爷就是仗着奶奶鬼魂的护佑,苟活在儿女的喝斥里。他已经老得一只脚跨进了坟墓里,却依然在清明的时候,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并带上奶奶生前爱吃却舍不得吃的饼干点心、橘子苹果之类的食物,以及一壶热酒和一些元宝,以不得违逆的威严,命令儿孙们去坟上祭奠。二婶子出了名的爱贪人便宜,但是她每年春种秋收,都小心翼翼地绕开奶奶的坟墓,连一根草也不敢朝上面乱扔。在奶奶生前,她是一个厉害到能上前抓挖奶奶面皮的女人。她可以在整个村子里像泼妇一样威风凛凛,却半生都惧怕奶奶的鬼魂,会在某个夜里破窗而入,将她或者两个宝贝儿子给带到坟墓里去。
坟墓里有什么呢?村里的每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像熟悉自家庭院一样熟悉坟墓的构造。不外乎就是深两米左右的可以放下骨灰盒的土坑而已。在火化尚未开始之前,那土坑会更阔绰一些,能让棺材放入其中。挖坑的男人们,从未因为那是坟墓,而在干活的时候,生出恐惧。他们甩开膀子,在阳光下一锄头一锄头地挖着,还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好像他们只是在挖一个栽树的坑,或者放置芋头的地窖。挖坑的间隙,他们还会抬头看一会儿天上的云朵,那是他们唯一脱离世俗的片刻。但他们依然想不到鬼魂,想不到自己死后会不会变成其中的一朵。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是凝神注视着云朵,徐徐从树梢上穿过,而后便朝手心里吐一口唾沫,继续站在坑里,为一个刚刚死去的村人挖着坟墓。
村人们熟悉坟墓,犹如自己的农田,却从未停息过对于鬼魂的惧怕。二婶子骂爷爷“老不死的”,可是等到他死去之后,她却再也没有骂过一句。她怀着某种永远无法消除的畏惧,绕开爷爷孤独的坟墓。风将坟墓上残留的花圈吹走,一直吹到谁家的苹果园里。二婶子将下巴拄在锄头把手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皱缩的花圈纸,在风里扑簌簌地响着,又打着旋飞走。她一生顶天立地,刀枪不入,却在那样的一刻,忽然间生出了忧伤。直到一小片花圈纸,忽然间扑打在她肥硕的裤腿上,她才丢下锄头,慌张地逃开去。
我知道那一刻,二婶子有与走夜路的我一样有被鬼包围的惊恐。在这个世上,她终其一生,只怕村庄里游来荡去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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