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青骡子
天快亮的时候,老七做了个梦。
梦里,大青骡子在场院里没头苍蝇似的仓皇奔逃,几个横须乍髯的彪形汉子提着锹镐连呼带喊前后堵截,忽然一根绳索嗖地扔过去,不偏不倚,套住了大青骡子的前蹄子。汉子们一扯拽,大青骡子咕咚一声倒地,紧接着那群汉子的锹镐就带着风砸了下去。老七听到了嘭地一下,声音像是炸雷,震得房柁和椽子上的灰土哗啦哗啦地朝下落。老七便被吓醒了,浑身是汗,霍地从炕上蹿起,慌慌张张地冲出了房门,他想着当院里或许会有个大坑,或许会有一大摊血。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老七紧忙朝隔壁的棚子里瞅,大青骡子拴得好好儿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瞅着他。
工夫不大,老阳儿就爬上了场院长满蒿草的院墙,一道足够让人眯起眼睛才能看到的光芒,就从豁去一个口子的墙上漫射过来,打在了马房那面低矮破旧的土坯墙上。墙上有扇窗户,窗户边上有扇门。门此时是敞开着的,因此阳光就伸进了屋子里。屋子里面十分凌乱,半条炕上堆着脏得已经分辨不出里子和面子的露出棉絮的被子,旁边是一个已经干瘪了的粮食囤。炕下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什,仅有的一条板凳靠在墙边,凳子上一只空碗、一双筷子。屋子的正当中,满满地堆着一堆草、一堆豆秸,还有一堆棒子核儿。或许豆秸上那些豆荚里面还遗存了不多的几粒豆子,便有一群耗子来回穿梭其间,蹿进去,跑出来,吱吱吱地叫,豆秸堆里便十分热闹。老七平日里并不轰赶它们,倒是瞅着这群小东西很稀罕。不仅稀罕,还会丢些吃食给它们,还在豆秸堆边上摆了碗水。老七乐意它们来做伴儿,他时常蹲在地上,低下头去,和那些小东西们说话。耗子们似乎也感知到了,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停顿下来,并朝他扬起脑袋,把鼻子伸出来朝他探探;嘴唇上的须子也伸出来,朝他探探,小红嘴儿忽闪忽闪的,让老七心动。老七已经能从它们的动作上分辨出哪只是哪只了,它们的行踪规律也了如指掌,就常朝它们挥手,发出集合或是解散的命令。得了命令,它们便吱吱吱地叫着跑了,钻洞的钻洞,钻豆秸堆的钻豆秸堆。这时候,说不上是老七还是那群耗子的因由,屋子里面的烟尘便被搅动了,一绺子一绺子地蹿腾了起来,在那捋阳光的照射下,百转千回,不断变幻着,弥漫开。
老七给大青骡子抓了把豆秸,看着它把豆秸卷进了嘴里,就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摸了摸它面颊上凸显起来的几道苍老的青筋。越过墙头射过来的光,让大青骡子不得不眯起眼睛,灰白的睫毛在光线下,越发像秋草一样枯萎。老七对着它叹了口气,挥手把围在它眼角嘤嘤乱飞的蝇子轰赶一番,之后就转了身,一面嘱咐它慢慢吃,嚼烂乎一点儿,吃完了喝口水,一面就准备要出门了。
老七把那扇原本已经严重走形了的门,很稀松地贴在门框上。门框也变了形,但是门框和门上面的门吊儿还勉强能够咬合,他就使劲地拽了拽门上的铁环,让门和门框贴近了,然后从窗台上抄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锁。门框再往右手一点,有个墙洞,墙洞刚好能伸进三个手指头去。锁咔哒地响了一声之后,老七便把钥匙拔下来,放在墙洞里面。老阳儿已经照到了第一根窗棂上。他又扭头瞅了一眼大青骡子,心里有些忧郁。
老七整个一早上都安定不下来,心口总是突突地跳个不停。绕来转去,总觉得清早的那个梦不好。好不样儿的,怎么就会来了那么一帮人?怎么就会那样取了大青骡子的性命?便在犹豫,该不该把它说出来,让人帮着解一解、破一破,兴许解了破了,心里头就能够舒坦一些,但又不知道该跟谁说,让哪个给破。大脚四奶?他不大稀罕,老婆舌扯起来,有影儿没影儿的,都能凑个鼻子眼儿的出来。麻子金三,他也不大稀罕,那家伙噗叽噗叽甩一堆黏痰在地上不说,茶啊水啊地伺候着也不说,单就神啊鬼啊、上天啊入地啊翻着白眼儿的一通白话,就能搅和得你脑仁儿疼。最后,憋闷得实在是不行了,他就决定要往北边儿去。
于是便紧忙趿拉上那双没了后跟的鞋,拖起两条僵硬的腿,走出了马房。
走出去了,老七便又返了回来。他忘了东西。就掀开锅盖,从一只碗里面把东西拿起来攥在手心里。那是几个小肉疙瘩,他夜个给公社帮忙,晌午管饭,就在饺子里把它们吃了出来,在嘴里转悠了几下没舍得咽下去。瞅瞅各家房顶上的烟囱里,烟已经很稀少了,老七便加快了脚步,两只脚倒换的过程中,尽量放得很轻。他害怕碰上人。炊烟散尽过后,村子里的人们是惯于端着海碗、蹲在当街转着碗,一圈儿一圈儿吸溜吸溜地喝粥、咯嘣咯嘣地咬咸菜的。而且他们喝粥咬咸菜的时候两眼也不会闲着,四处张望;嚼着咸菜,嘴也不会闲着,他们最爱讲究村子里边边角角的事儿,踢寡妇门子、扒灰盆子、听窗户根子之类。经过大脚四奶家时,他的心有些发慌。栅栏很矮,遮不住什么,他害怕她忽然从屋子里蹿出来,从栅栏上头张望一下问他,老七你干什么去?躲过了大脚四奶家,他的心又跳了一阵子,前方不远便是麻子金三家。他的咳嗽声和噗叽噗叽朝地上吐痰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儿的。还好,他并没有挑开门帘子走到院子里来,他家的院门也还没有敞开。他终于来到村子最北边的那个小院儿。院门已经松动了,显然里面的叉子已经被取了下来。他伸手在门上推了推,门吱呀一声,敞开了一道缝子。他把头朝里探了探,然后轻声喊了一声平儿。他原本是想听听响动,可立即有个孩子挑开门帘子喊着七爷爷,从屋里头蹦了出来,后脑勺上那条一拃多长的小细辫子上拴着红绳儿,红绳儿随着他的跑动,左一下又一下地甩着。
平儿直奔了老七紧攥着的那只手。
老阳儿已经照到了第二根窗棂儿上。
老七一直在想那个梦,想大青骡子。它身子戗在地上的那一刻,四个蹄子在空中踢腾刨挠,还咴咴地一阵惨叫,两个鼻孔张得大大的,一股子一股子朝外喷着热气,开锅了似的。他还瞅见它翻起来的嘴唇,和随着大嘴张合显露出来的满口白牙。他瞅得很清楚。他知道,它是在喊他,求他:老七啊,救救我!想到这儿,他就开始心里发冷,开始浑身哆嗦,他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鬼哭狼嚎的夜里,仿佛听见自己在喊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大青骡子!老七的两眼就开始潮润了。透过眼前的那层潮雾,他瞅见了大团的火。那天,那个冬夜,刮着大风,大风吹得屋外头的树鬼一样地号叫。他出不去门,就躺在炕上抽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没有掐灭的烟,引着了身上的被子,暗火潜伏在棉花里,像地下的蚯蚓一样,一点一点开始在周身蔓延。他觉得身上一阵疼痛,睁开眼睛一瞅,才知道自己已经被火给包围了,被子已经化成了炭火,炕席也被烧糊了一片,惊慌当中,他开始挣踹,可没想到这一折腾,那暗火却得了势头,腾地一下燃烧起来。他彻底被火困住了。他滚动,可是仍旧甩不开满身的火苗子,挣扎中就扯开嗓子呼喊救命。可四周没有人,马房远离村子。他绝望了,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大青骡子身上。他朝着隔壁的棚子喊,大青骡子,你快来救救我!喊声传出,房门咚地一声就被撞开了,大青骡子听见召唤闯了进来,它先扬着脖子咴咴地叫了两声,之后便冲进了火里,用蹄子把他扒拉出来,再用牙把他叼住,拖出了屋子。老七忘不了它咴咴的那一串叫,更忘不了它嘴里的那口白牙。
他十分不安地说,有人怕是嫌弃大青骡子老了,干不了重活,还白白糟蹋粮食,队上要把它下了汤锅。平儿娘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是你跟它做着伴儿十几年,把他当了儿子,梦里头经常梦见它。平儿娘还说,梦都是反的,没听说过吗?都是反的!
老七进到平儿家的院子里后,本想反身把院门给关上,可是刚转过身去,就又犹豫了。街上已经有了人,他不知道这阵子院门是关为好还是不关为好。平儿娘倒是没什么讲究,瞅都没瞅街上一眼,伸手就咣当一下子,关上了院门。
粥已经熬好了,咸菜细细地切成了丝儿,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香油味儿。平儿娘喊老七上炕,递给他一双筷子。平儿听见街上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就喊着要吃,他娘手起筷落,打了他的脑门儿一下子。老七的心,就紧缩了一下,仿佛被打的是自己,连忙下了地。平儿娘问他,干嘛去?他说,去追卖豆腐的。
她说,别听平儿的,小孩子家家,就知道嘴馋!他说平儿你等着,就走了出去。
卖豆腐的孙梯子已经挑着担子走到了街心。老七追了上去,看了看他的挑担,掀开罩布瞅了眼豆腐,迟疑了一下,说,来半块。卖豆腐的孙梯子便朝他张望,并不动手。老七摸摸口袋,咽了口唾沫说,先赊账。孙梯子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嘴角也随之撇了起来,那样子分明是在说,你们这个小村庄里的人就是小气,不但买半块豆腐,还要赊账。老七见他不大痛快,就说,莫不是你家不想劁猪骟羊了?孙梯子把眼睛翻了翻说,现在割尾巴了,哪儿还有猪羊?就连我这小买卖也快要被封禁了,我倒是想劁猪想骟羊呢!不过,他又把眼睛眨巴几下想了想,最后还是拿起刀子来。刚要横下里把豆腐一切两半,老七忙拦住了,琢磨了一阵子,朝豆腐的两个对角比量了一下,示意他这样下刀子。孙梯子瞅了眼老七,鄙夷劲儿就又上来了,拿刀子对着他点点说了声,驴日的老七,算计来算计去,你还是一条穷命,到头来还是连个女人也混不上!
这时,蹲在街上喝粥嚼咸菜的人们,便都齐齐地把眼睛扫了过来。他们嘴不停地在动。还有人抿着嘴,在偷偷地乐。
老七知道他们在讲究什么。
老阳儿照到第三根窗棂儿上的时候,不大的村子便浸泡在了各种声音里面。
狗出门了。鸡上街了。拖着鼻涕满地疯跑的孩子们,鸭子似的满世界嘎嘎地叫。在这样的喧闹里,当当当的打点声就响了起来。人们开始懒洋洋地走出家门,三个五个地结成群,慢慢地朝村里的那口大石磨走去。队长老孟已经高高地站在了石磨上,左手叉腰,右手执着长烟袋,一件破旧夹袄斜披在肩膀头上。平儿娘站在人群的最外面,手里拿着个鞋底子,胳肢窝里夹着一团麻绳,瞄一眼老孟,往鞋底子扎一锥子。平儿牵着她的衣角站在身后,忽然有个人揪揪他的小辫儿问,平儿,豆腐好吃不?平儿娘不用瞧就知道是麻子金三,头不回地说了句:谁的裤子没刹腰带,把个屁露出来了!
老阳儿照在第四根窗棂儿上时,老七开始刷刷地打扫场院。
秋凉了,五谷菽禾都该上场了。光秃秃的场院,很平整,除了一些浮土和干柴草叶,什么也没有。柴和草,是队上预留的,按照惯例,队上总不会把所有的东西,包括粮食和柴草分干净,总要留一些以备应急。可是春天里,缺柴少粮的人们不住地来到场院,你扯一把,我扯一筐,把柴堆和草堆一点点地都给拿走了。要不是老七把当种子用的粮食锁紧了,开春的时候,恐怕连一粒种子也找不到了。不过,光秃秃的场院让老七打扫起来倒是十分顺手,也十分畅快。扫帚下去,一大片场院就光光亮亮地显现了出来。
大青骡子咴咴地叫了两声。
老七就停住了扫帚,瞅瞅大青骡子,就又想起清早的梦,紧接着,老七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大青骡子老了,原本满身闪亮的青毛暗淡了下去。人们开始嫌弃它了。十几年前却不是这样,大青骡子是村子的门面,人们总喜欢把它牵出去显摆炫耀。把它浑身刷洗干净,戴上大红花,送兵去部队,用它;接亲送亲,用它。那时,大青骡子是个壮小伙儿,拉犁杖、驾大车、驮物捎脚,都毫不费力,咴咴一叫,弓弓脖子,竖竖耳朵,便小跑起来。
场院里有脚步声,队长老孟走了进来。老七正和大青骡子面对面站着。队长老孟就在场院绕了半圈儿,然后高声问老七:粮食还有没有?老七知道,他是在问大青骡子的粮食。骡子不比驴和牛,随便对付一口干草就行,骡子要吃粮食的,黑豆、大麦、棒子不可少。他听出了老孟话里的意思,他也懂得他肚子里头的那个小九九。
大青骡子是老七跟着队长老孟的爹,从山里买回来的。说是买,其实是换。队长老孟山里有一家亲戚,来信说村子里穷,养不起大牲口,并且山里头都是转山小道儿,都是屁股大点的散碎地,大牲口也使唤不开。队长老孟的爹那时候正执掌着村子里的大权,便用两头牛把大青骡子换了回来。队长老孟的爹很喜好排场,觉得村子里有个大牲口,再配上一挂拾掇得锃光瓦亮的大车那才够阵仗。没想到把大青骡子弄回来之后,却遭遇了预想不到的问题,粮食天天不能少,伺候起来也十分麻烦。骡子其实并不比驴和牛皮实,胃口却娇嫩得像个女人,说来症候就来症候。大青骡子接回来没几天便一卧不起。请了兽医,打针灌药,开销不小。队长老孟的爹瞅着娇贵的大青骡子,就开始发愁。老七就是那个时候接手大青骡子的。接大青骡子来的一路上,他就对它稀罕得不行。接手之后,他便搬到场院里,住进了马房。老七没娶过媳妇,当然也没生过儿子,他就把大青骡子当了媳妇当了儿子,把它捧在手心里头,通过日夜不撒手地侍弄和琢磨,最终把它照顾得妥妥帖帖、没病没灾。
老七瞅了队长老孟一眼,黑着脸。
队长老孟也瞅了老七一眼,有些发怯。他走过去,摸了摸大青骡子的背。
老七抬手把他的手给扒拉开了。
村子是由两个生产小队组成的。当时换大青骡子,两个小队各出了一头牛,因此大青骡子的使用权便在两个小队之间轮流交替。每个小队一用两年。但是不管哪个小队使用大青骡子,老七作为饲养员始终不变。大青骡子去一队,他就随着去一队;大青骡子去二队,他就是二队的社员。老七揣摩着队长老孟肚子里的那个小九九,就说了句:你别想!
队长老孟想说什么,却没说,把话咽了回去。愣了片刻,一抓后脖颈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抬起头来朝老七说,你去趟公社,县里要下来人,要杀只羊。
通常来说,每个村子都会有一个像老七这样的人,专事宰杀劁骟的活计。这是因为有儿有女的人,不予杀生。年轻一点的,也不大杀生。老七理所当然地被推举着干起了这样的营生。不过,尽管杀生的名声不大好听,更有将来要遭报应一说,但毕竟比较实惠。按照乡里的土俗,杀猪宰羊,能得到一挂灯笼下水,弄好了还能得到一块血脖儿。
老七绷着的脸就松了下来,答应了。自从割尾巴之后,村子里已经不能再养猪养羊了,有传言下一步要把各户的鸡屁股也都给堵住,不准生蛋。因此,老七有些感念队长老孟给他派的这个活计。羊肉的味道,大概已经有大半年没有闻到过了。
提着刀子离开场院时,老七听见队长老孟喊,今年年景儿赖,没那么些粮食!
老七朝队长老孟晃晃手里的刀子喊道,没粮食,让它吃我的!
队长老孟派了活计。掰棒子。男人们便纷纷回到家里,找出满是锈迹的扁镐,再找出磨刀石,开始喀嚓喀嚓地磨。铁锈和水迅即混合在了一起,红色的汤子一股一股地流到地上,渐渐洇进泥土里。
棒子秸开始一车一车地被拉进场院的时候,老七牵着大青骡子在地里。大青骡子不干活,只闲着四处吃草;他也不干活,只在四处巡视。这是一件谁都不乐意做的事情,得罪人,遭骂,有时候还会遭打。老七知道,跟杀猪宰羊一样,只有他这样的人最适合做这件事。他也乐于做这件事,遭骂就遭骂,遭恨就遭恨,反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怕啥呢?于是,老七每年都做这样的活,四处巡视。他要在地里穿梭,监督妇女们,避免棒子揣进她们的怀里或是裤裆;也要监督男人们,让他们下扁镐的时候,尽量贴近地皮,不能把禾柴(秸秆)过长地留下。棒子秸被砍倒运走后,村民们会自发地进行清野,刨禾柴,自己刨下来的就归了自己。砍下来的棒子秸被运走后,就只剩下了棒子,一堆堆地堆在地头。快落日头了,大家伙儿就自觉地围在棒子堆边上,席地而坐,等着队长老孟下命令,扒掉棒子的外皮。老七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忙活,他要转着圈儿地走,瞪大了两眼踅摸。妇女们扒棒子的时候手段最多,两只手上下翻飞,把他的眼睛耀花了的工夫,一只只光溜溜的棒子,就会藏进她们的怀里或者裤裆,或者掩藏在棒子皮儿里。为了鼓励大家伙儿多扒快干,村子里的规矩是谁扒下来的棒子皮儿归谁。
老七瞅出了端倪,大脚四奶的胸鼓鼓囊囊的,裤裆也涨了起来。这时候若是让她站起来,走两步,恐怕就要洋相百出了。老七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说什么。头几年大脚四奶还给自己张罗过媳妇,大脚片子一扯就走出去了好几十里地,汗水灰土弄了一身。老七这样一想,就转脸瞅了别处,正好瞅到了平儿娘。
平儿娘正把一个棒子朝棒子皮儿里塞,见了他扫视过来的目光,手颤了一下,接着就抽了回来,把棒子扔进棒子堆里。
棒子都扒光了,堆在了核心,四周是一堆一堆的棒子皮儿。队长老孟给了老七一个眼神,老七便抄起一杆叉子,把每一堆棒子皮儿都挑起来,翻一遍,把大家伙儿藏在里面的棒子全部翻了出来。这是队长老孟今年想出来的新点子。往年是抓阄,谁抓到了哪堆皮儿算谁的,可是往皮儿里塞棒子的事还是杜绝不了。大脚四奶是第一个骂出来的。她骂了句骡子,还骂了句缺德吧,下辈子你还是骡子。麻子金三就嘻嘻地乐,朝地上吐着痰说,这辈子已经是骡子了,怎么还会有下辈子?说完了,两眼就往平儿娘身上瞭。老七脸上便开始发热,心里一阵一阵地往出拱火儿。瞅见老七紧攥叉子逼了过来,麻子金三便紧忙住了嘴,把烟荷包隔着老远扔给老七说卷上卷上,等老七背着棒子皮儿走远了,才又偷着喊了一句:大青骡子!
地里的吃草的大青骡子便扬起头来,冲着他咴咴地大叫了起来。
天又冷了些。地上白花花的,霜一层层地下落。接贴着地皮的白薯秧子就由原本的青绿,转而成了黑紫。
清早起来,村子里又响起了打点声。队长老孟站在磨盘上,叉着腰,端着长烟袋,斜披着棉袄,布置大家去刨白薯。大家就各自回去,取大镐,再寻磨刀石,在上面蹭。按照老规格,白薯刨完了第一遍,隔两天还要再刨个二遍。头遍刨出来的白薯归队上,二遍的归个人,这就让老七要格外地小心仔细。白薯和棒子有所不同。棒子都在地上,一眼就能看个明白,而白薯在地下,秧子密密麻麻地紧贴地面,像一张网,把一切都罩住了,而它们下面的根须,你更弄不清会扎到何处。
大青骡子身上有些不痛快,懒洋洋的,老七给它配了些药,灌下去,也没有多大起色。老七犹豫着,带不带着它去白薯地里。他给它嘴里塞进几粒新鲜的棒子粒儿,拍了拍它的额头。大青骡子无力地咀嚼着,有几粒棒子粒儿从嘴里掉了出来,他也没心思去捡拾。
老七给大青骡子的身下垫了一层软草,就提着大镐去了白薯地。白薯地里有几个坟头,有几棵树,还有不少的沟沟坎坎。他知道,白薯的根,会深深地扎到那里面去。他抓住了几个耍滑的人,镐刨到坟头边儿上,就停住了。他连忙上前,用自己的大镐刨下去,把贴近坟头的几块白薯挖了出来。大脚四奶说,老七你这是挖人家的祖坟,知不知道?老七便把眼睛蹬起来喊,你哪回刨二遍时,不挖人家的祖坟?大脚四奶被噎住了,便把断子绝孙之类的话咽了回去。转眼之间,老七又瞥见了平儿娘,她轮着大镐有些吃力。他想去帮她,也想瞅瞅她到底都刨了哪些地方,大沟附近下镐了没有,就扛起大镐朝她那里走。接近了,瞅见平儿娘果然没往深里刨,大沟附近也没有镐头印儿,就有些犹豫管还是不管。平儿最爱吃烤白薯。平日里平儿娘每天都会把一块白薯埋在做饭的灰炭下面,等它熟了,让平儿当零嘴儿吃。他就有心装作没瞧见,让白薯在地下留着,等着平儿娘来刨二遍。这时大脚四奶和麻子金三的眼睛就盯在了老七身上,看他怎么管教那个女人。后背有些火辣,老七已经感觉到了,就不得不朝平儿娘瞥了一下,抡起自己的大镐,把里面的白薯刨出来。平儿娘在暗下里瞪了他一下。
此后,平儿娘好长时间没有搭理老七。
队里分了白薯,再加上刨的二遍白薯,老七都晾在了马房的窗户台儿上。等晾蔫巴了,就放进锅里蒸,蒸熟了,切成薯条儿,继续放在窗户台儿上晾,晾干了,再捂进坛子里,等着它身上挂霜。没几天,坛子里的薯条儿就通体挂上了白霜,除了给大青骡子留下一部分,他把其余的都装进口袋里,给平儿送了过去。还是大清早出门,往北。那个小院儿还是早已经去了门叉子,好像是专意地留着那么一道小缝儿。老七很小心地把院门推了一把,之后喊了声平儿。喊声刚落,平儿喊了声七爷爷,就挑开门帘子跑出来,直奔了他的手。平儿娘在屋里喊了声:吃饭!筷子哗啦一声就撂在了炕桌上。
冬天很快就到了。天寒地冻。
队长老孟安排几个壮实的汉子开始打油。老七端着簸箕从马房里量出豆子和芝麻,点燃柴火。柴火上头架起一口七尺大锅,一把铲锹攥在手里,开始翻炒。豆子和芝麻浓香的味道,很快就传遍整个村落,孩子们的魂儿就被招引过来。他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瞅着老七,瞅着他手里挥动着的铲锹,瞅着他捏起几粒豆子或是芝麻,朝空中一扔,然后再把嘴大张着,将它们接住,之后眨起眼睛细细地咀嚼。随着他的喉头上下蠕动,孩子们便开始使劲地吧唧自己的小嘴儿,把满嘴的就要淌出来的唾沫一口一口使劲地咽到肚子里去。老七就虎着脸,轰赶他们。轰跑一次,一转身,他们又一个个地站了回来。再轰跑一次,一转身,他们就又蔫儿蔫儿地凑了回来。老七就乐了,从锅里把豆子和芝麻捏起几粒,挨个儿地放进他们追过来的大张着的小嘴儿里,老燕喂小燕儿似的。
打油开始前,队长老孟站在磨盘上派工,他要派一个妇女到场院去做饭,打油辛苦着呢,要让他们吃好喝好。大脚四奶便举手说她乐意去。队长老孟从上面垂着眼皮朝下面瞅,没说大脚四奶的脚太大太丑,没说她上茅子回来也不知道洗个手,也没说她擤了鼻涕全都擦在屁股和前大襟上,拿下巴点点那几个壮汉子问,乐意不乐意?汉子们就乐,就摇头。队长老孟说,反正做了饭是你们吃,你们得意哪一个,就我指派哪一个,这回不犯官僚儿。汉子们都说,平儿娘。
平儿娘就去了场院。油坊在场院的最东边,隔着牲口棚是马房。炒菜做饭就在马房里。老七看似拙笨,实则很灵气,不然也不能把大青骡子侍弄得十几年下来都那么妥帖。老七会盘炕,会盘灶,烧起来很顺手,火蹿起来舔着锅底热力很足,平儿娘做起饭来十分合手合心。
平儿娘做饭,老七便在旁边拉风箱。他一边拉,一边偷着瞅平儿娘,瞅着瞅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她应该是自己的闺女,他想自己要是有个闺女,也应该是这个模样儿,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脸白白净净的,一乐还有俩酒窝儿。一会儿又想她应该是自己的老伴儿,自己要是找个老伴儿,也应该是这个模样儿。想着想着,就走了神儿,柴草烧到了灶膛外,他没发觉;灶膛外的柴草被引着了,他也没发觉,还是平儿娘跑过来,紧忙着把火用脚给跺灭了,又用烧火棍把柴草重新填进了灶膛。平儿娘说,你怎么了?他瞅瞅她,躲闪着不说话。平儿娘感觉出了什么,脸便红了,说了句这火真考得慌,便不再说话,两人就那么细细地听灶膛里的火劈里啪啦地燃,听油坊里的壮汉们打油。随着嗨嗨的呼喊声,大锤砸在榨油的木楔子上,大地在一下一下地颤抖。
油分到了各家各户后,就准备过年了。这之前,队长老孟叫上会计,给大家算账分红。劳力多的,分得了几十块钱;劳力少的,会计的算盘珠子一扒拉,还要欠队上的。队长老孟说欠款要按期交上来。
平儿娘就开始为欠款发愁。
有钱没钱都得过年,这是村子里的老话儿。有了油之后,家家准备过年了。肉紧张,没处弄去,大家就等着买些豆腐炸一炸。可是抻长了脖子,卖豆腐的孙梯子却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队长老孟托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孙梯子的豆腐坊被封了。
家家就开始犯愁。队长老孟也开始犯愁。
小年儿的清早,队长老孟找到老七,说是要使唤大青骡子。老七便立刻紧张了起来,说,大青骡子这几天不大痛快,你要干啥?队长老孟就递上自己的烟荷包和长烟袋,慢悠悠地说,去趟公社,差点儿公粮,补上。队长老孟说,我知道大青骡子老了,我不让它费劲儿,只装个门面。把大青骡子打整好了,驾辕子,摆摆样子,让两条毛驴给它拉长套,行不?老七瞅瞅队长老孟说,真的?老孟说,真的!老七说,不攥唬人?队长老孟说,攥唬人是小狗子!是王八!回来我爬着走!
晌午,老七听到了吆喝声。
吆喝声来自村子,来自石磨的方向。后来他又听到了响动,乱糟糟的一片,应该是全村的男女老少齐出动了。他的心里便掠过一丝不安。大青骡子还没回来,按照去公社的路程推算,早该回来了。他心里嚯地就蒙上了阴影。他想到了路上的那座桥,便心里慌慌地朝村子里跑去。快接近石磨了,他听清楚了人们的喊声,欢天喜地。老七就又想到了那座桥,桥很高,大青骡子驾着重车爬上去了,下桥的时候腿力不支,赶车的队长老孟若不拉住手刹,拉套的两头毛驴再使劲地朝前拽扯,大青骡子必定会被下滑的大车撞倒、碾过……老七不敢继续再想了,两腿哆嗦着朝石磨跑过去。一股血腥味儿先传了过来。紧接着,老七看到了大青骡子,它已经被分解了,一块一块地码放在磨盘上。它的头直冲着他,眼睛睁着,眼角还挂着泪水。队长老孟正拿着刀子切割大青骡子身上的肉。队长老孟喊,这块血脖儿,留着给老七!你们过年吃肉,要念老七的好!大青骡子虽然老了,不中用了,留着也是糟践粮食,可它是老七的命根子!人们喊,也得念你队长的好,要不是你想出这么个法儿来,我们过年怎么能吃到肉!
我日你个姥姥。老七疯了似的冲到石磨前面,猛一把夺过了队长老孟手里的刀子,然后……
老七就要被从公社带走了。
公社的干部传话说,可以有一名家属去看老七,送些好吃的。
平儿娘就带上平儿去了。头天,平儿娘犹豫再三,要不要把分得的那份骡子肉炖了。最后她放弃了。她走了几十里路,到了山里,用那份骡子肉换回来一只兔子。平儿娘把兔子炖了,她要让老七好好吃上一顿饭,不能做个饿死鬼。
老七每天都昏昏沉沉的,一闭上眼睛就做梦。他总是梦见大青骡子。他梦见几个彪形汉子拿着锹镐追大青骡子。他梦见自己在大火里挣踹,大青骡子把他从火堆里叼出来,然后咴咴地叫。他还梦见平儿娘,她就坐在他身边,掏出块手巾来,给他擦洗身上的伤……
平儿娘进来的时候,老七恍惚着慢慢地醒了。他蒙蒙眬眬地瞅见,大青骡子驮来了一个人,竟然是一身新娘子打扮,他赶紧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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