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咖啡的时间
我是在一个初夏的午后感觉到自己正慢慢老去的。那时我正在吃一颗桃子,我很精心地为它去皮,然后慢慢地塞进嘴里。就在这时我有了一种正老去的感觉,那滋味很恐怖很新异,我在十六岁一个初夏的午后第一次知道了它。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我的邻居依巧,她听了笑得前俯后仰,老妈妈般慈祥他说:“傻孩子,你才十六岁,顺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青春,老什么老呢?”
巧依比我大三岁,在音乐学院念大学,周未的时候才回家。我喜欢她黄昏的时候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单调而高雅的歌声,啼呷哑哑地让沉重的黄昏也变得轻巧透明起来。我很遗憾她并不是很在乎我的奇异感觉,仿佛我只是在讲一个笑话。但敏感的依巧很快就看出了我的不满,于是又说:“诗人的女儿总是多愁善感的,倪幸你有一点儿和别人不一样的感觉,这并不奇怪。”和依巧谈话后不久这种感觉又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袭击过我好几次,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把它讲给我的父亲听,我的父亲是个诗人,他写诗写出了名)据说这很不容易,虽然现在他很少写诗了,而是写小说或影视作品,但是大家仍习惯性地叫他诗人。我儿不看父亲的作品,一来看不太懂,二来怕从里面看到些我不愿看到的东西,譬如——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我五岁那年离开了我和我的父亲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头。我所能记得的只是她提着皮箱开门而去时那一头油黑发亮的长发,如一幅在黑暗的风中招摇的诡秘的旗帜。传说中的母亲是个绝美的女人,而我的父亲长得则很一般,高高的颧骨小小的眼睛和忧伤的额头。关于他们的爱情故事我也做过一些理所当然的推测,不过这种推测往往一冒头就被我自己扼杀了。我只是想父亲一定深爱着母亲的,十岁前我曾好几次被告知有新的妈妈但最终也没有,十岁之后这类事更是泡沫一般地没了踪影。我和父亲相依为命整整十一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个诗人,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好父亲。
我很遗憾在故事的一开始就必须很俗气地提到一个男生,这也许和我写小说水平不高有关,你瞧,我甚至忘了在前面交代我是一名高一的女生,这很重要、至于这个男生嘛,他叫马革。马革爱诗歌,爱得要命。他在高二时创建和组织了一个诗社叫“九九诗社”,据他自己说,“九九”就是“九九归一”的意思,返璞归真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也许有点狗屁不通,但马革的认真劲儿却让人不忍心嘲笑他。
第一次和马革打交道是在学校的大食堂里,马革一手捧着一个脏兮兮的饭盆,一手拿着一个红皮笔记本拦住我文绉绉他说:“倪幸小姐,可否请你父亲为我们九九诗社签名题词,我是社长马革,高二(3)的。”我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下,不高而且胖。我见过不少到我家和我爸聊天的诗人,他们都显得儒雅而精悍,这个马革的外形在我看来成不了大气候,况且他说话的鼻音太重,这让我觉得很别扭。
我是在饭桌上把红皮本推给父亲时顺带谈到了对马革形象的讨论,父亲则微笑着说他也是高二时迷上诗歌的,一迷就无法收拾。“我那时也又矮又胖呢!”父亲说,“谁也不相信我会写诗。”说这话时他的眉字间流出一股浓浓的怀旧的东西来)这东西让我感动。是的,父亲也曾年轻,也曾愣愣地一如我周围的小男生们,可岁月的细沙将他往日的容颜流蚀殆尽再难寻找了。要是他知道他十六岁的女儿也有开始渐渐地老去的恐惧时,我很难揣测他将会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不过我不会说的,书上说诗人都是善感而脆弱,我毫不怀疑父亲骨子里也是一个这样的人。
记得有一次依巧拿着一张报纸惊慌失措而又神神秘秘地来叫我,关在她小房间里的依巧说,你看你看顾城死了,又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自杀了,倪幸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害怕吗?我慢腾腾地说依巧你别瞎联系我爸,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自杀早自杀了,再说我爸现在也很少写诗了;他写小说,还有剧本。依巧忧心忡忡的脸缓了下来,她说是的,是的,其实我也是为你担心,你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在被窝里设想着要是我没有了父亲会是怎样,竟设想得哭出声来,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再不让父亲为我烦一点儿并一定要让他健康快乐。
马革来敲门的时候是傍晚,他局局促促地站在门外,穿着一件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说“我还是觉得我亲自取比较好,这样显得更尊重一些。”说完了又日本人一样鞠了一个躬说:“打扰了。”不过鞠得很不像,像数学老师的普通话,错了好大的一截。
父亲很认真地接待了他,并在他的笔记本上题下了“做好人,写好诗”的字样。马革红着脸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最好在前面加一个“祝”字,表示这是对“九九诗社”的期望和祝愿。父亲加了,马革很满意,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很方整的纸,展开说:“倪老师,这是我今天写的一首诗,请指点,好吗?”
父亲低着头看诗,我歪着头打量马革,他很专注地看着他的一个手指头在想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猜一定是红的,我听见父亲在问他:“写诗多久了?”
马革牛头不对马嘴他说:“倪老师,你是我最崇拜的诗人。”停了半响突然反应过来说:“哦,不久,还不到半年,需要倪老师多多帮助。”
听到这儿我实在憋不住笑地走了开去,但我觉得我有点欣赏马革了,这种欣赏竟和深夜看到父亲房里灯光时的那种尊敬有点相似,我想马革是想抓住点什么的,所以他在学习之余很认真地在写他的诗歌。
马革老了可以慢慢地翻他的诗歌。但是我呢?我不喜欢诗,更不会写,我想我总该学点别的什么才对。
于是我到周未的时候就去和依巧商量我究竟该做什么,依巧眨着眼睛说:“倪幸你最近很奇怪,你不是在念书吗?念书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别的——”我解释得有点艰难,“比如你,除了念书,你不是一直还练钢琴,还唱歌吗?”
“可是你不会钢琴,那得从小学。”依巧打击我说,“要说唱歌,你不是不喜欢吗?你连张学友也不喜欢。”
“是的。”我坐在依巧软绵绵的大狗熊上,悲伤像水一样慢而真切地涌过来。依巧拉我起来说好了好了,别犯青春期综合症了。来我跳舞给你看,这是我们艺术节上要表演的。
依巧翩翩起舞,嘴里哼着一首我很熟但从未认真听过的歌:
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依巧美丽的花裙像鸟翅一样展开,踏着歌声踩着欢快的节拍,依巧不知道这是一首忧伤的歌,她的脸上飞着的是少女如花的笑靥,可我知道。我看得见那只越飞越远的乌儿,扑闪着翅膀,我青春忧伤的眼神无法将它拉回。
没过几天,马革来邀请我去参加九九诗社的一次郊游活动。“于大自然中去采撷诗的灵魂。”马革诗情画意他说,“‘九九诗社’挚邀你同行。”
“好的,马革。”我说,“不过可千万别说我是谁的女儿什么的。”
“当然当然,我们邀请你主要是把你当作朋友的。”马革说,却又令我沮丧地加上一句:
“相信大家会很高兴诗人的女儿出席。”
那本该是一次很尽兴的郊游,可是最后给马革搅了。
五月的阳光绚丽而温柔,空气中仔细一嗅似乎能嗅到草毒湿涌腕的清香。也许是都市的孩子难以见到青山绿水的缘故,大家都很放得开,肆意地吃着闹着叫着。阳光真好啊,青春像球一样在草地上滚来滚去。马革却在这时扫兴地说来啊,我们围成一个圈玩丢手帕的游戏,谁输了谁就朗诵一首自己的诗,然后大家一起评论。
无人响应。
过了半天有人说丢手帕没意思,小孩子的游戏,有人说还可以唱唱歌跳跳舞不上定非得朗诵诗歌。马革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灰暗,他声音尖尖地吼道:“大家要弄清楚,我们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为诗歌走到一起的,你们以为申请活动经费很容易吗?拿不出成果叫我怎么给团委老师交待?”
有男生接话说:“马革社长,影评要看完电影才能写,游记要游玩山水后才能记,诗嘛也要玩过之后回家才能写得出来!”大家就一起笑,笑完了也就不再理马革了。
马革孤零零地坐着,看得出来他很难受。我不忍心看马革孤零零地可怜样儿,于是我坐到他身边去,我说马革天气这么好和大家一起好好玩玩吧,平时学习也大紧张了,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你以为你父亲在这里会只想玩?!”马革抬起头一本正经他说。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说:“也许吧,不过他老了,和我们不一样。”
“胡说,”马革说,“诗人怎么会老呢,诗人的心永远年轻。”他的头再次低下去,然后我发现他在哭,天哪,马革在哭!这是第一次有男生在我面前哭,在我的束手无策中,马革的哭声终于不可遏制地从细碎变得无比坚挺和饱满。
很好的一次郊游就在我的尴尬,众人的不解和马革的哭声中结束了。
我很难理解马革的这次哭泣,十七八岁的男孩都热衷于塑造无坚不摧的男子汉形象,马革却肆无忌惮地在众人前流泪,这是否也需要一种勇气?记得我曾听过一位青年诗人和父亲的谈话,青年诗人说诗歌就如鸦片,喜欢上它的人既能享受到别人所享受不到的幸福,也能体味到别人体味不到的痛苦。毋庸置疑十七岁的马革正在这种幸福和痛苦中寂寞地徘徊。
校园里关于“诗人马革”的传闻开始越来越多,真假难辨,令人啼笑皆非。诸如到校长室提议在集体晨会时号召全校学生都来关心和支持“九九诗社”,诸如物理考试时,灵感突然来了摇头晃脑在小纸条上写诗被认为作弊而作零分处理……。父亲感慨他说在这个诗歌逐渐被遗忘的年代,还有马革这样的孩子真是不容易。我说爸爸你也这么爱诗一定挺理解马革是吗?父亲笑而不答,神情仿佛守着一个保存多年的秘密。”
不过我还有一条传闻没告诉父亲,那就是:“诗人”马革为了成为真正的诗人正在追求诗人的女儿倪幸。听到这话时我的确吃惊不小,可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有很多东西光凭感觉便能准确无误地知道真假。
但依巧不这么想,她很世故他说现代人都很功利,谁不想攀上一根绳子就往上爬呢?有时侯我真羡慕依巧,一副老谋深算看透一切的模样,内心却单纯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烦恼。依巧会有什么烦恼呢?她有着永远温和的做外科大夫的父亲和音乐老师的母亲,一个永远温馨雅致的家。十岁前,爸爸一出差便把我送到这里,我常常坐在微凉的地板上看依巧和她母亲在钢琴旁一唱一和。依巧的母亲在家总穿着宽大的白睡袍,一种我很陌生亦很熟悉的只属于母亲的气息便安安静静地散在那样的黄昏里。现在想起来我那时并没有什么悲伤与孤独的感觉,相反却很喜欢那样适意的时刻,这也许和我一直不是个敏感的女孩有关。但不可否认的是依巧的家庭所给予我的温暖弥补了我童年时代的许多空白,这使我没有成为一个缺少母爱的乖戾而孤僻的女孩。
校园里再遇到马革,他那一向清爽的头发油腻腻地贴在额上,装做看不见我。有一次却突然在我面前,单刀直人他说:“倪幸,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想法。”说完仓促离去,背影像个摇摇晃晃的逃兵。
男生脆弱到这个份上就由不得我瞧不起他,我对依巧说马革这样真是没意思。依巧同情他说:“也许他是太急于求成了,成名成家是那么容易的吗?你爸难道没经历过万种辛酸?”
我说:“那依巧你想成名成家吗?”依巧歪着头想了一下,直率他说:“想。我想成为音乐家,将来的某一天,每条大街每一条小巷都在哼唱我谱的曲子,多好。”那是一个很嘈杂的黄昏。依巧充满憧憬的眼神令我怦然心动,理想真是一个美丽的词儿,我想我有点原谅马革了,为了理想好多事都值得原谅。
就在这个时候,却传来了马革做清洁擦窗户时不小心从二楼跌下来的消息。较为恶意的传播则将其说成了“自杀未遂”“马革写诗都快写疯了”。诗社一女生碰到我时说:“整天神情恍榴,怎么能让他去擦窗户呢?”
几天后我见到了马革的母亲,不只是我,应该说是全校所有的师生,那是一个俗气得很典型的女人,卷曲而乱的短发,胖胖的脸上嵌着一对精明的肉眼,她在集体晨会时动作敏捷地跑到了校长的身边,拽住了校长的衣袖,来不及撤的话筒将她高声索赔的声音传到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马革,马革。
我曾经以为他也有一个和依巧一样的母亲,穿着宽大的白睡袍坐在地毯上和儿子诵起一首首优美的诗。我为马革深深叹息。
我决定去医院看看他,父亲说我也去。
这时已是深秋了,从病房的窗口看出去,连一棵光秃秃的树都没有,有的只是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如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马革躺在床上,见我们进去,脸上露出很惊诧的表情。
“疼吧?”我问。
“疼。”马革“皱着眉说,“我正在擦窗户,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下来了。”马革说完把头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补充道:“这真是一件丢脸的事儿。”
父亲坐在马革的床边,温和地说:“马革你可要知道,只会写诗的人不一定是一个好的诗人。”
“什么意思?”马革露出半张脸。
“比如我,”父亲说,“当年我疯狂地写诗,令倪幸失去母爱,就是我一生永难挽回的过错。”父亲说到这儿看我一眼。大人们都喜欢把自己藏得很深,父亲却用他踉中清晰的遗憾告诉我们该如何长大。马革的眼睛里流出感激的泪水来。那一天我一直想对父亲说有的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他,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甚至想父亲纵有再多的不是,母亲也该释怀了吧。
“可不可以常来看看我?”走的时候,马革像小孩一样无助地说。
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一有空我便到医院里去看马革,在他疼得厉害的时候给他讲童话故事。我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马革爱听童话的,他童年时很多应有的东西都是一片空白。父亲当然不阻止我这么做,我很感激他这么理解我,况且马革总是说我会讲故事,是个好手。
在这期间我见过马革的母亲好几次,她总是蝶蝶不休或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每逢这时马革就显得很难过。我对马革说你应该感到幸福,不管怎么说你生病的时候有母亲为你送上可口的饭菜和干干净净的衣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福的。马革的眼睛告诉我,他同意我的看法。
马革出院的那一天,正是依巧参加文艺汇演的日子。依巧特地跑回家来仔仔细细地化妆,说是这样才有机会以最美丽的姿势穿越大半个城市。我骂她虚荣,她义正辞严他说虚荣就虚荣,这没什么可耻的,怕只怕到了八十岁想虚荣都没法再虚荣。
这回轮到我笑得前俯后仰。
我本来打算邀请马革去看演出的,孤独的马革应该回到人群中,可是我到医院的时候马革已经出院了。
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马革,只是听说他变成了一个很“正常”的学生,不再发疯地写诗了,老老实实地念着他的书。但我知道马革,知道他心中斑斓的梦想依然存在,他以前只不过是跑快了一点儿而已。再后来有一次他在校广播站为一位女生点播了一首歌,不是什么流行歌曲,正是依巧在文艺汇演中舞蹈的那曲:
太阳下山明早还会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一样地开
美丽小鸟一去无踪影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说是谢谢那位女生并与她共勉。
我在冬日萧瑟的寒风里听到了这首歌,感动象花一样开满了我的心,我突然想起了初夏那个吃桃子的午后,我发现我已经不怕老了。我打算写一篇小说,要是我真老了的时候,步履瞒珊,满脸皱纹,还能够见到依巧和马革,我就把这篇小说慢慢地翻给他们看,再一起说说如诗的男孩和如歌的女孩,这该是件很愉悦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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